辨識


辨識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Perception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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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念誦的一句——“那些不辨察苦的人” [Ye dukkhaṃ nappajānanti] ——聽起來有點奇怪,不是嗎? 你以為人人都會辨察苦,不過這裡用到的動詞很重要。人人體驗苦,但並非人人都辨察到它。“辨察”,意思是如實懂得,如實看見,直到能夠放開它,終結它。

那就需要極其仔細的觀察它。我們在生命中經歷那麼多苦,對它的仔細觀察,偏偏作得那麼少。我們的問題就在這裡。我們對苦有許許多多的觀念,但你有沒有停下來自問: “那些觀念是從那裡得來的?” 它們當中 ,有些可以追溯到你未諳語言之前。

你初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哭——除非震驚得哭不出來,他們還得拍打你的臀股逼你哭。甚至在子宮裡,人也體驗苦。聖典中有一個故事,講一個小男孩在母親的子宮裡住了好幾年,等他終於給生出來時,已經會說話了。他講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在子宮裡,在那個血牢裡是如何悲慘。

所以說我們一直在受苦,而且,我們應對早期那些苦的方式,仍然影響著我們現在如何應對苦。比方說你有腿痛。可能你對那個痛有一個心理形象——也許是一個視覺形象,一種觸覺形象,對它有一種形狀感。兒時信鬼怪時,也許你一直把痛看成鬼怪。它是一個有意志的 東西 ,你以為它是來找你麻煩的。當時你不懂事。盡管如今你的有意識的心懂事了,你的許多下意識的思維也許並不懂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禪定的原因之一——即: 使心靜止到你能夠看見那些下意識思維的現行。

你必須懂得,心並未被隔成兩部分: 有意識的心和無意識的心。只是有意識到的作為和意識不到的作為,意識到的事件和意識不到的事件。禪定的目的之一,就是使心更寂止,以至於那些過去是下意識的東西,能夠被意識到。這就好比把它們提升到光天化日之下。

或者可以把它比作調入某個電臺頻道。你把頻率調得越準,雜音就越少。雜音越少,訊號就聽得越清楚。你會收聽到以往聽不到的許多細節,因為之前的雜音使之模糊。

你令心靜止到開始能分辨出圍繞那個痛的苦迫。你會在兩個層次上操作。一個層次是身體固有的痛; 另一個層次是心的苦。醫學家們已經證實,我們對痛的辨識實在有賴於多種心理因素。這件事你在禪定時將會看到——並且它只能各自證知。醫生可以作諸項測試,找不到身痛的任何體內證據,但那個人確實在體驗痛。他們可以觀察腦部的痛感中心,看它是否被激活,但他們說不清你的痛是什麼樣的感覺。

因此,僅僅身痛本身,就包含了許多心理因素,最重要的就是辨識 [perception,認知] 這個因素——也就是我們給事物貼標簽的方式。有時, sañña 這個詞也被譯成“記憶”,實際上不十分準確。記憶在辨識中是起作用的——我們把痛的舊辨識應用到新的痛體驗上——但記憶針對的是過去。這裡我們在試圖專注當下,卻用過去的記憶來遮掩當下,來塑形 [影響] 當下的體驗。

例如,當你有腿痛、腰痛、背痛時,心對它應用了哪些辨識? 如果你看不見這個過程的現行,不妨有意識地應用一下不同的辨識。隨著修定,你應該在這方面能得到一些練習——因為畢竟,定的每一階段,直到空無邊處,都被稱作“辨識的成就”。

舉例來說,你在練氣時,“氣”的標簽應該是你的主要辨識。你對身體的體驗所應用的標簽就是“氣”。不僅對出入息: 要試著對你身體的不同部位,都當作氣能的種種類型來體驗。假若你的手臂真是氣能,它會是良好的氣能,還是阻滯的氣能? 試一試,把那個標簽,持續穩定地應用到手臂的感覺上,過了一陣,你對手臂的體驗將會發生變化。試著把它 [氣的辨識] 應用到所有不同的身體部位,看看那樣做,將如何改變你對那些部位的體驗。

你會看見,對身體的實際體驗,因為有那個心理標簽,將會有變化。這樣的好處是,你對那些覺受,可以開始做一些不同的事。假如對某個覺受,你把它辨識成某種硬物,對它就做不了什麼了。如果你把它辨識成阻滯的能量,就有辦法解除那個阻滯。你可以想辦法疏導它,想辦法鬆緩那個阻滯。換句話說,那個辨識之所以有用,是因為你可以用它來做事。

如果你堅持氣能的辨識,盡可能維持該辨識穩定不變,你將學得兩件事。一是,你對為了維持那個辨識,自己正在做什麼,越來越敏感。你開始對辨識的過程,明了得多。二是,你能使氣平靜下來,變得極其,極其寂止。一旦全身各處的氣能像是在流暢流動時,它會越來越細微。如果你堅持那個單一的辨識,你會發現大腦用的氧氣少多了。這樣,你的呼吸就減少了,直到最後,達到只需要出入氣孔的氧氣。 [口鼻] 呼吸靜止下來。

氣寂止時,你對身體形狀的覺受開始變化。身體的內外界限開始融解。只有一團霧點感,就在那裡,你可以改變你的辨識。與其專注那個霧,你可以專注那些小覺點之間的空間,於是你突然就與“空間”在一起了。

如果你能把那個辨識維持得足夠久,它將會改變你的當下體驗,改變你對擁有一個身體 [色] 的覺受。存在一個色身的潛勢就在那裡,不過你選擇不激發那個潛勢。只與空間待在一起。僅這些東西,就可以教給你許多對辨識 [的洞見]

或者,你去“空間”之前,也可以專注身內的不同元素——暖、涼、重。把身體辨識為“全火”、“全水”、或者“全土”。單持那種辨識,就將改變你對身體 [色身] 的具體體驗。接著,把所有這些元素辨識為處於平衡態: 不太冷、不太熱、不太重、不太輕。一切恰好均勻混合。這也會教給你許多對辨別的洞見。你對自己正在應用的那些辨別,開始看清楚多了。隨著你對自己有意識的辨識越來越熟悉,你開始探測到那些不容易覺察到的辨識了。

並且,你也準備好拆解痛受了。你觀察痛受時,最早注意到的一件事就是,這個痛,感覺似乎是體內一團堅硬的東西。這是真的嗎? 還是由你的辨識造成的? 試一試改變你的辨識,看看會發生什麼。再一次,要把痛想成是可以動來動去,當中有空間的微小的覺點群。氣可以從那個痛當中輕易地穿流而過。血液可以很容易從那個痛當中穿流而過。要試著區分一下,在那些覺受當中,哪些只是身感 [色] ,哪些是痛感,你開始意識到,你過去習慣於串在一起的那一切,實際上是許多不同種類的覺受。只不過,你對它們的辨識方式,使之如此具有威脅性。

你之所以採取那個舊的辨識方式,可能是你以為給痛加上界限,是對付它的好辦法。你以為,給痛加上界限,也許可以防止它的傳播。不過,當你真正看一看製造和維持那個界限的過程,你會看出來,那種方法往往是對付痛的一個不善巧方式。那麼,你就可以用比較善巧的方式來替代那個辨識。

然後,你可以看一看圍繞那個痛的其它辨識和思維造作——也就是內心的那些說詞: 心在自訴你已經痛了多久,你的人生多痛苦,“你真可憐啊”,這麼多苦,這麼多痛。你要開始問自己: “你真的非得相信那些故事嗎? 你能否停一會兒,不製造那些故事?” 看看會發生什麼。痛是開始觀察到內心各種不同過程的一個好地方,因為你開始看見,它不僅是一種身體的痛。圍繞這個痛,還有許多心理活動,它們有可能導致真正重要的痛,真正重要的苦: 換句話說,就是你圍繞那個痛,構造起來的心理負擔。如果你觀察得仔細,就可以把這些不同的說詞,這些不同的辨識,只看成是內心的諸種事件,你就可以放下聽從它們、相信它們的習慣。看看那樣做會發生什麼。

你正在做的,並不是完全放開辨識的習慣。你是在施用一些新的辨識,因為你發現它們比較善巧。這就是佛陀對所有五蘊的處理方式。你不是在試圖消除色、受、想 [辨識] 、行、識——起碼不是現在。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學會如何把它們 [五蘊] 轉化為聖道。經上用 khandha 的意思是,聚集體,堆積體。也許你可以把它們想成是大堆的碎石。你有這個選擇: 你可以把那堆碎石放進袋子,扛在肩上到處走,使自己沈重不堪,或者,你可以想辦法把它變成鋪造你的道路的柏油材料。把它鋪到地上,用粘合劑混合——然後,你就有一條平整的路,可以在上面行走了。

這裡的粘合劑,正是念住與警覺: 學會極其具念,警覺地利用這些不同的蘊。畢竟,五蘊本身不是實物。它們是活動。它們是內心的事件。你開始看到,哪怕你對色 [form, 形狀, 色身] 本身的體驗,也受辨識的影響。你開始帶著念與警覺對付這一切。”具念”的意思是,心裡牢記你要做什麼,心裡牢記你要滅苦的欲望。“警覺”的意思是,觀察自己是否真在那麼做,同時,看見正在做的結果。這兩種素養,都需要一些辨識。

接下來還有精勤。“精勤”意思是,如果看見自己在造苦,就盡量想辦法採取別的行動方式。這三種素養——念住、警覺、精勤——是把這些事件,這些蘊,粘合成聖道的粘合劑。它們需要辨識,需要概念,才能發揮作用。

因此,我們不是在譴責製造概念的心; 我們不是在譴責辨識事物,給它們貼標簽的那個心。我們是在學會觀察那個辨識過程,想辦法做的更善巧。最終,你確實會達到超越五蘊的體驗,不過,達到那裡的唯一辦法,就是發展聖道——把五蘊從肩上的重負轉化成腳下一條平整的路。

因此,如果你想懂得辨識,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學會如何有意識地去做它。你越有意識地堅持某個特定的辨識——例如“氣”或“空間”——你越能夠懂得心是如何塑形種種辨識的。你開始探測到,看哪裡才能看見那些不容易意識到的辨識,那些導致苦痛的辨識。你看見它們的現行,就可以把它們放下,代之以其它更善巧的辨識——直到最後,達到再也不需要它們的地步。

(根據2005年8月19日開示錄音整理,本文來自坦尼沙羅尊者開示集《禪定——第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