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於身內


浸於身內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Immersed in the Body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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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以為佛陀描述五蘊時,他是在描述我們是什麼,然而,那與他的話恰恰相反。他是說,我們不是它。不過,心的確認同這些東西——有時認同的是身體,有時是感受、辨識、思維造作,有時是感官意識[色受想行識],有時是不同的組合,有時是上面說的全部。如果可以給心的自我感拍一部電影,它的樣子會是漂泊不定、擅變無常,就像水中的倒影——滑到這裡、滑到那裡,認同這個、認同那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形。在這樣一刻不停地改換位置的過程中,心耗費了大量的能量。我們禪定時需要試著做的,是令它待在一個地方不動。只要你還有一個自我感,就把它沈浸在身內,保持它的堅固——如磐石般堅固。

出入息念,就是浸於身內的一種方式。巴利語是 kāyagatāsati —— 念浸住於身內[身念住]。浸住這個素質是十分重要的。你要盡可能地填滿全身、占據身體、遍居全身。

現在,你的觀察者在哪裡? 對我們許多人來說,它就像一隻棲息在肩膀上的怪鳥,透過我們的雙眼在注視。它看身體,是把它當成某件分立的東西來看的。不過,禪定時,我們是在嘗試脫離與那個觀察者的認同; 我們要做一個佔滿全身的觀察者。你的腳佔滿你的腳,你的手佔滿你的手。你的整個自我感佔滿整個身體。

這就把你放到了一個有力的位置,因為如果你在身內留下大片尚未佔據的區域,其它東西將會佔據它——各種思維、各種雜染。不過,如果你的覺知佔據了你的全身,其它東西就不那麼容易進來了。聖典裡的比喻形象是一扇硬木門: 朝那扇門扔過去一個線團,根本不會留下一點凹痕。哪怕其它事物的確進來,在心裡製造出一個印象,你也會知道它,你也會看見它,因為你就在那裡。你沒有跑到身體的另一個角落,去看別的東西。

因此,隨著你專注氣,要試著克服你在頭部某個位置看身內其它地方的氣這個觀念。你要佔據全身,沐浴於整個氣中。氣和身應該包圍著你的所在感。接下來,你要維持這樣定在身內的那股感覺,隨著你的入息,隨著你的出息,把你的覺知填滿全身。

為什麼? 首先,這股填滿全身的感覺,幫助你住於當下。當心跑去思考過去、未來時,它必須縮小它的覺知感,縮小它的自我感,變成小到一個點,才能溜到過去,溜到未來。換句話說,你攀附到體內你用來作為思考過去或未來的立足點的那個部位,與此同時,其它部位卻被湮沒了。不過,如果你用覺知把身體填滿,並且能夠維持那個遍覺知,就不可能閃入過去未來了,除非你想去。因此,這是把你自己釘在當下的一種方式。你的內在之手給釘到你的身體之手,你的內在之腳給釘到你的身體之腳。你就不能動了。

把氣想像成進入全身。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參與呼吸過程,而你就坐在其中。這樣就給你這個正在觀察的自我,賦予了更大的堅固性,以至當諸種想法進入心裡時,你不會給它們撞得失去平衡。你有一個牢固的基地。巴利文禪定對象一詞, ārammaṇa [所緣],它的嚴格[字面]意義是“支撐”,意思是,你的心牢牢定立在某件事物上。這裡你是定立在身內。這就是你的位置。這就是你確立定姿的地方。當你的定姿牢固時,沒有人能把你踢倒或擊倒。

這就好比在紐約市乘地鐵。車廂在那裡前後、上下、四周搖晃。如果你的立姿正確——你在車廂加速、減速、或者左右搖晃時不會跌到——那麼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能維持平衡。不過,生命的多變遠甚於地鐵的搖晃。周圍發生的事件——色、香、味、觸、人們做的事、人們說的話: 它們撞擊你的心,可能會暴力得多、猛烈得多,遠遠超過地鐵車廂的搖擺和急剎的力量。因此心需要一個極其牢固的定姿。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修練為心提供這個支撐,不僅在坐禪的這段時間內,而且終日不失。有些人抱怨說,要自己既關注日常事件,同時又關注氣,太難了。當然,如果你是坐在後腦勺裡,既要觀身內的氣,又要看外面的事物,的確是額外的負擔: 任何同一時刻你要看的東西不止一件,而是兩件。不過,如果你把自己想像成浸住在身內,遍居於全身,就把自己放到了一個不同的位置。你定立在氣中,定立在一個堅固的位置上、一個有力的位置上。你從那個位置出發看外面,就不是作額外的事了,你只是處在一個維持定姿的更佳位置上。如果你的自我感,是住在體內某個小小的部位,外面的事物帶著強力衝進來——某人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惹到了你——你很容易被撞得失去平衡,因為你的定姿不牢固。心太習慣於從一個位置閃到另一個位置,它極其容易被撞翻。不過,如果你立定,把覺知填滿全身——這就是你的定姿,這就是你的支撐——那麼無論來的是什麼,你都可以保持平衡。

因此,試著維持這股住於身內之感、浴於氣中之感、被氣全面包圍之感,不僅在這段坐禪時間裡,而且隨著你度過整日。試著維持這個遍浸身內、遍覺知、遍念住、遍警醒的素質。一旦你能夠在不同場合下維持這個定姿,接下來就可以開始觀察你在這裡造作起來的自我感了。如果你的自我感閃來閃去——先是[認同]某一感受、然後是某個辨識、然後回到感受、接著是辨識連同和感受,就像閃動在水面上的那些古怪的阿米巴變形蟲一樣的形影——那麼“這個自我是什麼? 為什麼心需要一個自我感?”的問題,是很難觀察、很難弄明白的。不過,隨著你維持這個遍居身內、浸於身內、周遭被氣包圍的單一的自我感,你就有足夠長的時間觀察它: 這是由什麼構成的? 這個形色是什麼? 感受在哪裡? 辨識在哪裡? 思維構造在哪裡? 意識在哪裡? 它都在這裡,相對寂止,足以讓你真正地觀察它。

有一股念浸於身內之感、“我”浸於身內之感,是有許多好處的,最終你要把那個自我感拆解開來,不過現在這個時候,要學會利用它,使你不被世間各種風潮撞倒。也不被外流的各種心流撞倒。經典中談到以身為島嶼、以身為依止時,就是這個意思: 河水奔流而過,島嶼堅固不動,因為它的根基深厚,它由磐石構成,一如曼哈頓島; 它不是一塊沙洲。你已經把覺知深深地紮根在你的雙手、你的雙腳、你的身體的各個部位,而不是單單住在你的頭部,不會從這裡到那裡亂閃。你就有了一個填滿當下的擴大的覺知。

這就把你放在一個有力的位置,你要盡可能長久地維持它。它助你抵擋各種來自外在、內在的激流,它也讓你以高得多的清晰度看見你的自我感,領悟它是什麼——看見即使在這個有力的位置,哪裡還存在苦,哪裡還存在張力、不確定、無常。不過,首先你要盡量地做到使它恒常。你怎麼能相信佛陀的無常教導,除非你已經在自己的覺知中找到了某種恒常? 你要力推極限。只有你真正力推極限時,才能真正懂得事情在哪裡開始反推。佛陀傳法時,並非是只要人們信他的話。他說,在你的內心對它們作反推、作檢驗。

因此,無常、苦、非我: 怎麼檢驗它們? 是藉著在身內造就出一股恒穩的安適感,因為這個覺知必須放鬆下來,才能夠持久。你可以認同它,遍居其中。只有這樣,你才能夠反推極限,才能看見即使在這樣的心態之下,無常、苦、非我的原則將會在哪裡反推回來。

不過,首先要修練它。記得,這是一門技能: 採取這個定姿、維持這個定姿、定在身內,然而要帶著一種擴展的安適感而定,使它不至壓抑。練習把你的覺知填滿身體,以至於達到如果對你的自我感照一張相,它就會如同聖典中的比喻形象: 一個從頭到腳被一塊白布整個包裹的人。或者,如同阿姜李的那個汽燈比喻——它的每根燈芯都浸浴在明亮、色白、不動的火焰之中。試著用這股放鬆然而平穩的覺知,飽和你的身體,看看作為果報,將會發生什麼。

(根據2004年9月19日開示錄音整理,本文來自坦尼沙羅尊者開示集《禪定——第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