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证心灵真谛——佛教的“厌离”与“净信”
印证心灵真谛
——佛教的“厌离”与“净信”
[中译]良稹
Affirming the Truths of the Heart
The Buddhist Teachings on Saṁvega & Pasāda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原文版权所有 © 1997 坦尼沙罗比丘 。免费发行。 本文允许在任何媒体再版、重排、重印、印发。然而,作者希望任何再版与分发以对公众免费与无限制的形式进行,译文与转载也要求表明作者原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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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少把佛教看成一门感性宗教,尤其早期佛教常被形容为,其重点在脑左前部,非在于心。不过,你若仔细审视这个传统,会发现其原动力从一开始便以深切的感性为核心。
让我们回想一下年轻的悉达多王子初次面对老、病、死、与丛林游方者的故事。它之成为佛教传统中最广为人知的章节之一,主要在于体现了年轻王子内心情感的直接与真切。他视老、病、死为怖畏之极,寄一切希望于丛林梵行这条唯一的解脱之道。据佛教大诗人马鸣对这个故事的叙述,王子身边试劝他放弃己见的亲友不乏其众,作者足有智慧地把世俗人生观描绘得引人入胜。尽管如此,王子意识到,屈服于劝解等于背叛自己的真心。惟有继续诚实地面对这些真切情感,他才得以踏上远离世俗价值、超越生死的觉悟之路。
这个故事以一般意义而言,很难说是对入世人生观的肯定,然而它却肯定了比生存更重要的一件事: 心灵渴求一种绝对纯净的幸福真谛。这股渴求之力以两种情绪为基础,巴利文称为厌离(saṃvega)与净信(pasāda)。虽然我们当中鲜有闻者,它们却是佛教传统中最基本的两种情绪,不仅激励著年轻的王子对觉醒的求索,在他证悟之后,也鼓励弟子们常长此心。实际上,他处理这些情绪的方式如此独特,对于当今文化来说,是可资采纳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厌离感(saṃvega)是年轻的悉达多王子初次面对老、病、死之时所生的感受。这个词很难英译,其内涵复杂,至少并摄了三类感受: 意识到世俗生活的徒劳与空虚而生起的震惊、气馁与疏离的压抑感; 对自耽自满、愚痴盲目地生活至今的自责感; 寻求脱离无谓轮回之道的急迫感。这些感受,我们在成长过程的某个时刻都曾经历过,但我不认为有哪个英语词汇可以同时贴切地表达这三种含义。有这样一个词很实用,也许足以把它直接吸收过来,纳入我们的语汇中。
佛教不仅提供了这个有用的词汇,更提供了对治它表达的感受的有效策略——我们的本土文化觉察其威胁性,却素无良方。当然,并非仅西方文化受厌离感的威胁。在悉达多的故事里,面对王子的新生情绪,父王的回应代表著多数文化的应对方式: 他试图说服王子,他的喜乐标准高不可及,同时试以婚姻关系与各样感官极乐转移其注意力。父王不仅替他安排了一桩理想婚姻,还为他盖起宫殿,每季各居一处。不仅为他购置华服美饰,还使他的周围娱乐不断; 受到优待的仆役们极尽能事,奉承王子的一应兴致。其策略简单说,是令王子降低目标,从远离绝对、远非清净的世俗生活中觅得快乐。如果年轻的王子活在今日,那位父王对付王儿的不满情绪则另有其招——其中会包括心理疗法与宗教咨询——不过基本策略不变: 分散注意力,麻醉敏感度,使他安定下来,成为适应社会、有事生产的一员。
所幸的是,王子有著鹰眼狮心,未曾屈从此计; 更有幸的是,他出生的社会为他提供了寻找厌离感的解答与求证心灵真谛的机会。
在悉达多的故事里,那个解答的初步象征,正落在王子离宫出游时遇见的第四人——丛林游方者时的反应上。较之被他称为“局限多尘”的世俗生活,王子视这位行者的人生如天空般辽阔。他感到这条自由之道将令他有机会求解生死问题,同时过一种符合自己最高理想的生活,“如磨光的珠贝般纯洁。”
这个时刻他感受的情绪,便称为净信(pasāda)。 如同厌离感,该词也包含一组复杂的感受,通常解作“清明与安详的信心”——这类心态使厌离感不至沦为绝望。在王子的故事里,他对自己的困境有了清晰的了解,同时又对找到超越老、病、死的出路升起了信心。
早期佛教毫不讳言,困境就在于轮回于生、老、死的毫无意义。其教导并不试图否认这个事实,因此不要求我们欺骗自己,或者装著视而不见。如一位导师所说,佛教对现实之苦的确认——并且郑重其事地尊之为第一圣谛——是一件赠礼。它印证了我们对世事最敏感、最直接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是许多其它宗教传统试图否认的。
从那里出发,早期佛教要求我们进一步提高敏感度,直到看见,造苦的真正原因不在那里——不在外界社会,不在他人——而在这里,在每个人内心的渴求。接著,它确认苦是可以止息的,轮回是可以脱离的。同时它指出了解脱之道——借由长养内心潜在的尊贵素质,直到止息渴求、趋向涅槃。因此,困境有一条人人得以实践的解脱之道。
这条道之具有开放性,接受人们严格的审查与检验,也说明佛陀本人对于解决厌离感的难题何等有把握。对那些倦于受人劝解、拒绝否认引生厌离感的原初领悟的人来说,这也是真正的佛教最吸引他们的原因。
实际上,佛教不仅对解决厌离感的问题足有把握,也是少数几个鼓励从根本上长养此心的宗教之一。对于人生困境的解决之道要求如此专注的修持,只有具备了强烈的厌离感,才能够确保行者不至松懈退步、回复旧习。故有此番教诫: 无分男女、在家出家,每日藉省思老病离死,长养厌离之感,下一步,借由个人自身行动之力,将厌离升华为净信。
对于厌离心强,有志于离开世俗纠葛、减少解脱道上的障碍者,佛教既提供了一套久经考验的智慧体系,也提供了僧伽的安全网,这个机构使他们得以离开居家社会,基本生存条件无虞。对于离不开世俗关系者,佛教提供了一套居世而不受其染的生活方式,以布施、持戒与禅定,增强心智中趋向解脱的的尊贵品质。佛教僧俗(parisa)这两个分支的紧密共生关系,保证了僧侣们免于成为边缘人与厌世者,居士们得以继续接触保持其修行活力的根本价值。
因此,佛教的生命观滋养厌离之心——即对轮回于生老死的强烈的无谓感——并将之发展为净信: 对涅槃之道的信心。那条道不仅包括了久经考验的智慧指南,还包括了延续法脉的团体组织。这些都是我们个人与社会迫切需要的。在当前使佛教主流化的努力当中,我们应记得,佛教的力量来自于不随波逐流,修证的传统譬喻是跨越水流、到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