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見
正見
(節譯自《以善巧業為依止》)[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THE TEACHING OF RIGHT VIEW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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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見的教導
經文告訴我們,佛陀覺醒後,在頭七周裡體驗著那種喜樂與自由。接著他決定把證得該喜樂的途徑傳給他人。他的教導以引生自覺醒體驗的三種智為根本。由於在他對業與離業道的分析之中,正見居核心位置,他的教導特別著重於三智在洞穿過程中所得的兩種形式的正見: 一種來自第二智,它趣向良好的重生; 另一種來自第三智,它導致生死輪迴的永遠斷離。
佛陀把第一種正見層次稱為世俗正見。他用以下句子表達:
有 布施 、有供養、有奉獻。善業惡業有果有報。有此世來世、有父母、有自行輪迴的眾生; 有僧侶行者,藉正行正修,自知親證之後,宣說此世來世。
這段文字意謂: 布施是有福德的; 善與惡的道德品質為宇宙本身固有,非僅為社會俗定; 死後生命續存; 人對父母真正有道義上的債務; 有出家人端正修行,對這些事已證得真正的直覺智。這些信念構成了奉行善巧業道的最低先決條件,它們將引生輪迴中的喜樂果報。因此可以說,這是以重生於喜樂境界為目的的正見。
佛陀把他稱為出世正見的第二種正見層次簡單表達為:
苦之智、苦因之智、苦的止息之智、苦的止息道之智。
換句話說,這個層次的正見由四聖諦之智構成,可稱之為以徹底脫離輪迴為目的的正見。
正如第三智從前兩智引生而出,這第二層次的正見也從前一層次發展而來,其目的假若脫離了世俗的善業惡業及其善惡果報的背景,是不可理解的。正見的這兩個層次,對業力本質從不同視角,共同提供了完整、互補的描繪。前一層次的正見,視業力為作用於每個人多少次生命故事的宇宙 [宏觀] 法則。第二層次的正見,視業力為作用於即刻當下的法則,觀察的心理框架不帶著我與他、存在與非存在等類別——種種的敘事與宇宙觀,本質上即是在作此種分類。
為了理解這兩個正見層次在構成佛陀之教導的形式與內容方面如何互補,我們可以看一看他最常用的演教模式——“ 次第說法 ”[anupubbi-katha],它以善業惡業的法則為開端,藉著布施、戒德、天界、過患、出離等主題,逐步上升,以四聖諦主題為終結。採用次第說法的方式有若干理由,不過主要歸結為四諦過於抽象,與我們似無直接相關性,而且除非在正確的背景下看問題,脫離重生這個目標並無道理。次第說法的作用正是為了提供這種相關性與背景。
佛陀 [說法] 以初級層次的正見為開端,他在兩個主要類別——布施與戒德——之下講述了種種善業。這兩個類別共同延展開來,幾乎可以覆蓋任何一種身、語、意的良好作為。例如,布施不僅包括了贈與物質上的禮品,而且也包括施予時間、知識、感恩、原宥。戒德的起點是五戒: 戒殺生、偷盜、不當性事、說謊、使用醉品; 它還包括了戒離五種錯誤的活命方式: 販賣奴隸、醉品、毒藥、武器、用來宰殺為食的動物; 接下來它覆蓋了對一切形式的有害行為的戒離 [=十善業道] 。因此,從布施與戒德這兩類來看,良善的行為即意味著戒離有害的業、造作有益的業。
佛陀在描述了善業之後,接著描述它們的酬報,也就是依照業力普遍原則的果報。此處的酬報既包括在這個世界可見的,也包括下個世界可預期的。對來自善業的即刻當下的安寧感與重生天界帶來的精致喜樂,佛教經文中都有著引人入勝的描述。寓含於這些描述之中的,乃是業力原則的黑暗面: 來自惡行的自然懲罰,同樣既在這個世界、也在下個世界發生——在諸層地獄與其它低等界,如重生為動物——並且在他回復為人態,回到這個世界時繼續。
然而——因為有限的業不能提供無限的果報——業的回報,無論好壞,皆非永恒。這個道理自然而然地把說法引向了下一主題: 整個輪迴重生的過患。輪迴內部沒有哪種幸福是永久的,即便是最精致的天界享樂,當善業的力量終結時,也必然終結,他不得不重歷低等域界生存的艱難困苦。業力造作背後的心,是擅變的,這就意味著個體在重生界的軌跡不一定總在上升。實際上,正如佛陀在回憶自己的宿世時所看見的,從一生到下一生的軌跡,充滿了漫無目的的上下起伏,就像擲向空中的枝條: 有時這頭著地、有時那頭、有時中間。這多少次投擲的軌跡之中,所經歷的苦痛難以計量。
這些思考自然而然地引向了說法的下一主題: 出離。既然理解了輪迴之中哪怕極致喜樂的瞬逝性,敏覺的聽眾即作好準備,贊同放棄對輪迴內部任何喜樂的追求、轉而培育解脫道的主張了。經文把這個心理準備比喻為把一塊布洗淨,得以善吸染料。正是這個時候,佛陀帶領聽眾超越世俗正見,開講出世層次。
次第說法步驟的經文 把這一步簡單描述為:“諸佛特有的教導: 苦、苦因、苦的止息與止息道”,也就是四聖諦。不過,四聖諦只是經文中教導的相互關聯的三種出世正見之一。它們是: (1)此/彼依緣性[idappaccayata]; (2)緣起法則[paticca samuppada]; (3)四聖諦[ariya sacca]。為了得見佛陀有關業力本質之教導的全貌,我們應當三者都看。
此/彼依緣性
最基本的正見形式,就是佛陀在善巧業的修持中發現的因果反饋原理。他稱之為“此/彼依緣性”,因為它以直接呈現於覺知的方式——即內心可指為“此”、“彼”的事件——來解釋體驗,而不是以隱藏於覺知之外的原則。他把這個原則以貌似簡單的公式表達為:
此公式的譯解可以有多種方式,只有一種貼切地反映了公式的措辭,同時又反映了經文描述因果關係具體例子時其方式的複雜與流動性。那就是把該公式視為兩重因果律的交互運作。一種具歷時性[diachronic],作用於一段時間; 另一種具同步性[synchronic],作用於單一瞬間。這兩個原則結合起來構成了一種非線性模式。歷時性原則——以(2)與(4)為一對——把事件沿時間軸連接起來; 同步原則——以(1)與(3)為一對——把對象與當下的事件連接起來。這兩個原則相互交接,使任一事件受到兩套條件 [因緣] 的影響: 來自過去的輸入與來自當下的輸入。
盡管每項原則貌似簡單,兩者的相互作用卻使其後果極其複雜。首先,每一個動作 [業] 既有即刻當下的反彈,同時也有延及未來的回報。根據該動作的強度,這些回報或者持續短暫,或者持續長久。因此,每一個事件所發生的背景,決定於過去長時間範圍內發生之諸事件的效應以及當下諸動作之效應的總合。這些效應可以相互強化,可以無甚相關地共存,也可以相互消彌。因此,盡管有可能預測某種類型的動作傾向於給出某種類型的果報——譬如,發自嗔怒的行動將導致痛苦——但無法預測,該果報將在何時、何地令被感受。
使該系統更為複雜的是: 兩種因果律相遇在內心。心藉著它的觀念 [見] 與動機,使此雙重因果律繼續活躍。心藉著它的感受力,受由它啟動之諸因的果報的影響。隨著心對自己的行動之果報 [業報] 作出反應,兩重因果律便構成了自我反饋。這些反應可以構成正反饋,強化原輸入及其果報,如同把話筒放在由它輸入的揚聲器旁邊時發出嘯聲一般。它們也可以構成負反饋,抵消原輸入,譬如恒溫調節器在室溫過高時把加熱器關閉,又在低溫時開動。因為業的這些回報可以是即刻性的,心當即可對它們作出反應,於是這些反饋循環的運轉,有時會很快失控; 其它時候,它們可以對個人的行為提供善巧的控制。例如,某人出於嗔怒而行動,該動作給予他即刻的不適感 [=現時苦果] ,對此他的反應,可以是進一步發怒,於是製造出滾雪球式的效應。另一方面,他可以領悟到,這種不適感是由嗔怒造成的,於是馬上試圖止怒。不過也有可能,有時他過去行動的果報 [舊業報] ,掩蔽了當前的不適感,使得他對之根本不作反應。這就意味著,盡管習慣性行動與其果報之間的關係具有一般的模式,某個特定動作與它的諸果報之間,並無一一對應或一報還一報的既定關係。反之,果報由該行動的整個背景決定,受它之前、之後的行動 [業] ,以及當他作此行動或體驗其果報時的心態的影響。
以這種方式,兩重因果律的結合——也就是過去的影響與即刻當下的影響——解釋了因果關係在即刻體驗層次上的複雜性。不過,兩者的結合也開啟了找到一個系統化的方式、打破該因果網絡的可能性。假若因與果完全是線性的,那麼宇宙將完全是先驗決定的,對於從因果機制中的逃脫則無可作為。假若它們完全是同步的,那麼從一刻到下一刻即毫無相關性,一切事件將是隨機的; 此網絡可以無緣無故地徹底破壞,又可以自發地重新形成。然而,在這兩個模式的共同作用之下,人可以從觀察過去的因果模式中學習,再把洞見應用於拆解作用於當下的同樣的因果模式。假若他的洞見為真,則可以脫離這些模式獲得自由。這就使藉八聖道培育高等善巧層次之業,再從業力循環中徹底解脫成為可能。
再者,此/彼依緣性的非線性,解釋了為什麼高等善巧,在專注即刻當下時,能夠成功地引向業的終結,是業構成了對整個宇宙的體驗。一切非線性過程皆體現所謂的“尺度不變性”[scale invariance] [1] ,意謂,某個過程的行為,在更大與更小尺度上的表現都是相似的。譬如,想了解某個非線性過程的大型模式,他只需要專注它在更小、更易觀察的尺度上的行為,就可以看見同樣模式的運作。就業來說,他只需要在培育高等善巧 [=禪修] 時,專注業在即刻當下的過程,隨著他從其中的解脫,跨越時空的大範圍問題也將會明朗起來。
緣起法則
緣起法則的教導,有助於對這一點提供更詳細的指南,確切地表明業力循環在何處提供入口,允許更善巧的當下輸入。如此,它既解釋了在培育高等善巧時,專注這個動作的重要性,也解釋了把正確地專注當下體驗的過程中,以行動 [業] 為指南的重要性。
緣起法則說明,宇宙在被禪修者直接體驗的觀察背景之下,完全容攝在即刻呈現於覺知的因素內: 五蘊(色、受、想、行、識)、六處(五種官感加上心)。諸因緣的標準序列如下: 老、病、死之苦緣於生; 而生緣於有; 如此下推,經過執取、渴求、受、官感接觸、六處、名色(心與身之現象)、官感意識、心理造作、直到無明。盡管該序列讀來似乎具線性模式,這些詞語的準確定義表明,它充滿了許多反饋循環。因為它的非線性,故而在若干尺度上運作: 譬如“生”,既指有機體的出生,也指內心一種存在感 [有] 的出生。
在這個序列當中,包含著佛陀對業力與重生的終極分析。譬如,業的繫聯[nexus]——執取、有、生——解釋了生的發生域界。業(它包括在名色的諸因素中)升起五蘊,後者構成了渴求與執取的對象。一旦執取,就會在三界之任一——欲界、色界、非色界——“來有”。這些界,不僅指宇宙尺度之存在態的層次,而且指出心理狀態的層次。生與有之間的關係,可以用入睡與做夢的過程作比喻。隨著昏沈帶領心與清醒時的現實失去接觸,另一個時空的夢像將在其中顯現。這個圖像的顯現即稱為“有”。進入這幅圖像,在其中擔當起一個腳色或身份——的動作,就是“生”。巴利經典的註疏認為,正是同樣的過程使得重生在肉身壞死後發生。同時,入睡與出生的比喻解釋了何以從“有”中解脫被稱為“覺醒”。
一旦在某個界出生,名色與意識的繫聯解釋了活性有機體在該界內的升起與存活。沒有意識,心與身之有機體會死去。沒有心與身之有機體,則意識無處著陸與發展。這個繫聯也解釋了能夠引向善巧業的反饋循環。“名”包括了專注、動機、感受、辨識、接觸等亞因子,它們正是業與果的作用過程中的那些因子。善巧的第一課是,一個行動的精髓是它的動機: 一個以求高等善巧為動機的行動所生之果報,將不同於一個以貪、嗔、癡為動機所生的果報。反過來,動機又受到對他之處境的專注動作正確與否的影響。專注的動作越少為癡所迷惑,就將以正確的角度觀察 [=正思] 得越清楚。專注與動機的組合,又決定了該動作的受與色(身體事件)之果報的質量。行動越善巧,這些果報會越精致。辨識 [想] 隨著那些果報升起,某些比另一些更適當。專注的動作選擇去注意哪些,接著反饋入另一輪的行動 [業] 循環。整個循環之能夠進行,是因為它的所有因子都與意識接觸。
名、色、與意識的這種相互作用,為如何終結業的循環本身所具有的苦這個困境,提供了解答。假若他僅僅試圖透過一個直接的動機來終止循環,那麼這個動機本身就是一件業,因此成為循環繼續的因。不過,假若他能夠隨著意識與循環中的諸接觸自然而然地褪離而作觀察,這個雙重束縛可以解脫。這裡所要求的,非是不動,而是越來越正確地專注業力本身的過程。當他對這個過程的專注與把握達到完整全面時,就會出現一個稱為“非造作”[atammayata]的平衡,在其中業的諸過程與意識的接觸——此時意識仍然具足——自然地脫離。一位現代導師把這個脫離過程比作果子熟透時自然地脫離果樹。這就是業的循環如何在覺醒的瞬間得以終止。
這個分析表明,解脫之最重要的障礙是無明,它使專注不能夠全然辨知。佛陀跟蹤無明這個升起心理造作過程的元素,發現歸根到底它是對四聖諦的無明: 聖諦的內容、每項聖諦相應的責任、與對那些責任的掌握。當此無明被徹底克服時,維持循環的渴求無可抓取,因為它所有的可能對象都被如實知見——為苦。無處著陸,渴求消失,輪迴即能夠終止。
四聖諦
由於正是四聖諦之智終止了無明與渴求,佛陀最經常地以此表達出世正見。這些真諦把業力分析直接聚焦在苦的問題上: 人們自造生命體驗之敘事,其核心正是這些問題。正如佛陀在第二智中提到,他的宿世回憶包括了每一生的樂痛體驗,而多數人在回顧自己的生命時,也傾向於注意這些問題。然而,四聖諦並未簡單地停留在苦的敘事上: 而是從一位學技者求解難題的角度出發。對於試圖把握高等善巧的禪修者來說,這就意味著,這些真諦不可能藉不參與地旁觀而全知。只有敏感地參與念住、定力、明辨等善巧功能的培育過程——對影響該過程的諸心理因素的因果關係獲得實踐性的把握——他才有可能消滅妨礙業力止息的無明。因此,只有通過把善巧培育到終極程度,才能把輪迴帶到某個平衡點,得到消解的果報。
(本文來自原作者解說三歸依的文集《歸依》之尾篇《以善巧業為依止》的四節段;文中小號字體為譯者加。)
中譯註:
[1] | scale invariance,「尺度不變性」為直譯,意謂: 性質不隨尺度而變。視覺例子可見維基百科中 同名條目 與 曼德博 (Mandelbrot)分形圖 。 |
相關連接: 次第說法: 正見
https://www.accesstoinsight.org/lib/authors/thanissaro/refug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