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姜李-意識
[作者]阿姜李-達摩達羅
[英譯]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Consciousnesses——Teachings of Ajaan Lee Dhammadharo
Translated from the Thai by Venerable Ṭhānissaro Bhikkhu
原文版權所有 © 1997 美國慈林寺。免費發行。本文允許在任何媒體再版、重排、重印、印發。然而,作者希望任何再版與分發以對公眾免費與無限制的形式進行,譯文與轉載也要求表明作者原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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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譯者註: 阿姜李去世前不到一年,一些弟子開始為他的說法錄音。以下是現存九部根據錄音整理的開示之一,也是磁帶尚存的四部開示之一。這是一場極其別緻的開示,既顯示了阿姜李特有的幽默與風格,也對"我"與"非我"的概念在修行中如何應用,作了一番生動的討論。 ]
在我們的一切行動之中,堅持與耐力是我們必須不斷對自己培育的素質。有的人本來文化程度低下,甚至讀寫都有困難,但他們埋頭苦練,後來發現能夠讀懂甚至背誦整段的文字,這種例子過去現在都有。他們當中甚至還有人獲得參加政府考核的資格,這類事也發生過。因此,我們應當不斷地提醒自己,世上的一切[成就]來自努力與堅持。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聰明、愚笨、文化低、溝通技能差——只要你心裡有堅持、耐力這些素質,你就有希望。至於那些聰明、文雅、多聞的人: 如果缺乏堅持與耐力,不論在世間還是在佛法上,他們不可能達到目標。特別是對我們當中那些瞄準最高喜樂,也就是以涅槃為目標的人來說,努力與堅持是把我們牽向目標的磁鐵。
當努力和堅持 [2] 在心裡存在時,耐力也必然得存在。為什麼? 當你對某件事下了功夫堅持時,必然會有障礙。如果你真正堅持下去,那些障礙必然得消失,也就是說,你一直也在用你的耐力。如果投入了精力,但沒有耐力,你不會成功。因此,我們應當把努力放在第一,耐力放在第二。一旦這些素質在你的內心連續協調地工作時,無論你的目標有多深多遠,佛陀預告說,你能夠達成你的心願。這就是為什麼他說, Viriyena dukkhamacceti: 是透過努力與堅持,人們得以從世間解脫,達到涅槃。這是為了確保我們正確地努力。努力和堅持,是我們的根柢,或者說是把我們拉向涅槃的磁鐵。
那是佛陀說的。不過,我們自己的妄見,受雜染的左右,偏偏跟他的教導相抵觸。換句話說,人們不相信他。多數人相信自己,不肯相信智者的教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得繼續在這世間跌跌撞撞、爬來爬去的緣故。我們只相信自己,相信我們自己的見,但是所謂“我們的”東西,是由雜染構成的。佛陀告訴我們,是透過努力和堅持,人們才證得從苦中解脫,可是這個雜染,卻障礙我們信任佛陀的教言。我們只聽見字句,但是聽不懂。聽見的東西僅止於耳,沒有進入心。這說明,我們的意見與之相左。即使在你個人內心裡,也是自相矛盾。聽見的是一回事,想的是另一回事,兩者不一致。這種情形發生時,你開始疑惑不定。心不明事理。你的修行除了上下起伏,對錯變幻,什麼結果也沒有。
這是因為人人的心……當然,每個人只有一顆心,但是這顆心怎麼這麼多事? 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為什麼? 因為若是只看表面,我們會說,每個人只有一顆心。我們只知道這麼多。不過,如果換一種方式看,經文上告訴我們,心理意識之多,數不勝數。這就令我們思考,它是怎麼回事? 當我們放下經文,轉過來真正觀察自己時,將會看見,人的身體不僅僅只有一種意識。它那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意識。真正你自己的意識,你卻很少找得著。在你的身體裡面,可以有多達三類意識。第一類,是你自己的意識,它在你受孕時,進入你母親的子宮,那時候,沒有別的意識跟它混雜起來,共同進入。當時周圍有許許多多其它的意識,投生不成,都滅去了。那些意識究竟有多少,數也數不清,但是在投生的競爭當中,只有一個有那個福德,投生成功,剩下的大批意識全部退落到一邊。因此,受孕時,我們能進入人類的子宮,應該歸功於我們的福德,它讓我們有資格立足人界。
一旦我們的意識這樣得到確立,它就開始發育。身體在發育。隨著它的發育,別的意識開始不為我們覺察地滲透進來。如果你想看一個明白的例子,可以看一看出生之後的人體。有時侯,兩尺長蟲會從腸中排出。它若不是來自一種意識,又來自什麼? 還有那些微生物呢? 有些疾病,實際上是小動物造成,是它們在體內造成囊腫與瘤子。傳統醫生常常說,我們的身體裡有八族,十二支致病的動物。它們來自哪裡? 來自意識。如果沒有意識,怎麼會有動物? 動物自意識升起。它們有些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譬如從傷口、眼、耳、鼻、牙、肛門口大量爬進來的那些東西,大群的東西。那它們是什麼? 它們是一種意識的形式。
這類意識,你可以看得明白,不過,還有一類意識更有隱伏性,沒有你看得見的身體。只有修禪定,獲得特別能識時,你才能看見它們。那就是住在你體內的第三種意識。
因此,一共有三種: 你自己的意識只有一個。接下來是你的體內的許許多多的意識,它們潛伏在那裡,多得說不準有多少。那些擁有你能看見的身體的,多得很。至於那些沒有身體,但住在你體內的,那更是數不清。
正因為它們的數量這麼多,帶著這麼多自己的目的,佛陀才教導我們,不要參與它們。它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的,與我們無關。有時我們好端端坐在那裡,突然心裡一件事發作,開始引出一連串事。我們不要它發生,但那個心卻似乎在自作主張。這就是意識,這些瘋瘋癲癲的意識動作起來滲入我們自己的意識,迫使我們服從它們的一個明例。潛伏在我們體內,自己沒有身體的那些意識: 要知道,它們也會發怒。它們也會變得貪婪、痴迷、感受愛與恨,就和我們一樣。它們一旦開始像這樣有所感受,又緊靠著我們,於是我們自己的意識就不自覺地跟著走。這就是為什麼心裡這麼多事的緣故。
要知道,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比方說,你的兩個孩子在你跟前吵架,足以令你自己的情緒惡劣起來。雖然你沒有一起吵,但這裡面存在一種關聯,到頭來你也有不少受傷的情緒。這就是為什麼經上教導我們: Yaṁ ve sevati tādiso 。你跟誰親近,結果就跟他們一個樣。
因此,經上教導我們,要分析事物。你的心裡有許多的心。其中一些是動物的心。攪動起來的不是你的心,是它們的心給攪動起來了,但它們就在你的心的旁邊,結果你就朝它們的方向傾斜。因此經上教導我們,它們是 anattā [非我],不是我。意識非我。因此不要參與進去。我們必須下功夫、堅持、耐心,把事情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控制之下。這些東西消失之時,就是心明亮、自在之際。因為實際上,這種事在心裡的發生,不是我們造成的。是它們造成的。如果真是我們造成的,那麼當這些事在心裡發生時,我們應當感到喜樂滿足。當它們消失時,我們應當感到喜樂滿足。但實際上,當這些事在心裡發生時,只有在某些情形下,我們才對它們有喜樂。其它情形下,根本就沒有喜樂。心裡存在一種衝突。有時這些另類意識數目巨多,各有各的目的。眾寡懸殊,我們就開始服從它們。這時候,我們做錯事,說錯話,結果後悔。這是因為我們在行動上服從了它們,沒有服從我們自己的真心。
因此,你若想了解意識,就得把這點牢記在心。佛陀用極其簡單的言辭告訴我們,我們卻聽不懂。他說:“意識非我。”只有四個字,我們卻不懂。怎麼可能懂呢? 我們的心沒有在定中確立,因此把聽見的一切全混淆了。我們只知道,意識就是我們的心。我們只會這麼想,於是什麼都附和,站在同一邊。這是我們。那是我們。什麼都附和,因此我們不了解意識。
當我們開始仔細思考這些事,想知道自己真正的意識究竟是什麼樣子時,就會去檢查一下,看那裡面是不是有對我們誠信、忠實、無欺的東西。如果有一件你樂於做的事——你懂得它是合適的,你知道它是正確的——你去做了,把它完成了,那就是你可以信賴的。不過有些其它的事,你並不真正喜歡做——一部分的你想做,另一部分的你不想做——發生這類矛盾時,你應當了解,自己是在與愚者交往,是在同前來欺騙自己某些意識打交道。那時候,你必須抵制、堅持,把那個念頭關起來。換句話說,你必須注意觀察那個意識,看它屬於哪一類。它是你自己的意識嗎?還是另一種潛伏著的意識,是它在刺激你服從它?如果你服從了它,結果做了事後後悔的事,那就叫做被意識欺騙。
當佛陀告訴我們,意識不是我,它是 anattā [非我]的時候,我們聽不懂。只有一種意識真正是我們的。真正是我們的那個意識,是對我們忠實、誠信、無欺的。譬如,你心裡決定,明天想去寺院聽一段法。去寺院聽法是你樂意做的一件善事。你真正從中得益。這一點你自己是明白的。可明天到來時,你的心卻變了,因為——它就是變了。這種情形發生時,你應當認識到,是你的意識與某些別的意識混淆了。你應當那樣看。不要把它真當成是你的意識。那個駁回了你原來想法的新想法,並不真是你的。它是在欺騙你。它並不真正是你。一般來說,如果什麼東西真是你,它不會騙你。它必須對你誠信,忠實,服從你。你一旦下決心做什麼善事,必須堅持下去,直到成功,讓你感受到喜樂為止。那樣的思考才真正是你自己的意識。它是誠實的。它不欺騙你。
不過,多數人欺騙自己。實際上,也不是他們自己騙自己。他們本來沒事,卻被這些另類意識滲透,結果受騙。這就是為什麼佛陀教導我們, Asevanā ca bālānaṁ ,遠離愚者。如果你經常與那類意識廝混,結果就會受苦。因此—— paṇḍitānañca ——親近智者,使你的心牢固地安止,確立。想做什麼善事,要令它一路善下去,直到你達成目標。那才是你。不要讓任何其它意識進來干擾你的事。如果你遇上任何想讓你放棄努力的想法,要認識到,你是在與愚者交往,是在與你自己以外的意識交往。你應當那樣看。
如果詳細講述住在我們體內的所有那些意識,可以講很多。基本上它們分兩類:一類的想法與我們自己的一致,一類則不一致。舉例說,當我們想做善事時,有些餓鬼與亡靈,雖然也想作善事,但因為沒有身體,做不成。於是為了跟著我們一起做善事,它們就住在我們身體內。不過,有些別的亡靈,不管我們想做什麼善事,它們都想破壞。它們可能是我們前世的宿敵:也許過去被我們壓迫過、囚禁過,或者被我們下令處死過。我們曾經破壞他們想做的善事,因此有那麼些舊仇宿怨想與我們清算。它們要給我們的修行道造成障礙,讓我們沒法進步。它們來在我們耳邊悄悄地說:“停下吧,停下吧。你快要死了。你要餓壞了。快要下大雨了。日頭太烈了。太早了。太遲了。”它們說個不停。這就是來與我們為敵的意識。另外有些意識,過去曾經是我們的親戚和朋友。它們想做善事,但做不了,於是住在我們體內,這樣它們可以對佛像頂禮,與我們一起念誦。正是因為存在這許多意識,我們的心,有些時侯,就像妖魔鬼怪一樣。我們想不出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儘管我們不想那麼做,然而它就是發生了。不過,又有的時候,我們的心像天神一樣美好、和藹,其他人詛咒我們的母親和祖母,我們也不生氣。又有的時候,根本沒有生氣的理由,我們卻偏偏以極其醜陋,惡劣的方式發脾氣。這些意識就是這樣:自己糊塗,又混淆他人,是它們滲入我們的體內。你應當那樣看。
還有另外一類意識:那些前來收取舊業債務的的意識。它們就是那些吃我們的肉,吃我們的鼻、耳,破壞我們容貌的菌蟲。它們吃我們的下唇,令我們露牙暴齒,難看羞恥。有時侯,它們吃我們的耳鼻,一路啃到前額。有時侯,它們吃我們的眼、我們的手、我們的腳。有時侯,它們吃我們的全身,令皮膚生病。這些東西,都是舊業的收債者。過去我們使它們活得痛苦,這回輪到它們來結夥讓我們難受。過去我們可能吃了它們的皮肉,這回輪到它們來吃我們的。吃吃吃——什麼都吃。 “你這混蛋,不管你有什麼,我都要把它吃光。”它們就那麼說。我們怎麼可能把它們除掉呢?吃我們的外面,我們看得見,於是把它們趕走,它們就跑到裡頭,在我們的肚腸裡吃。那時候,就真不妙了:我們連看也看不見,別說除掉它們了。於是它們不停地吃啊吃,一邊讓我們難受:吃我們的腸、吃我們的胃、吃腎、吃肝、吃肺、吃血管、吃體毛,到處吃,什麼都吃。它們在外面吃,造成皮膚病。又作為蠕蟲細菌在裡面吃。相互之間還打仗——畢竟那裡有許多不同的群體。光蠕蟲就有一百零八種。種類那麼多,自然有打鬥,在我們體內騷亂。我們哪裡有希望擋得住?有時侯,我們不自覺就屈服了。怎麼回事?因為它們實在太多了,抵擋不住。
我們體內的這些眾生:有時侯它們會發怒、打架。有時在街上撞上了,便開始相互又咬又打,於是我們前面發癢、背後發癢——抓抓撓撓的:是因為這些蠕蟲在那裡打群架。它們在我們體內游盪,就像我們在外面遊蕩一樣。血管像條大路,小動物在裡面遊蕩。這個朝這個方向,那個朝那個方向,兩個一碰頭,開始交談。有時講個沒完沒了,就地過夜,在那裡又吃又拉,直到那裡腫起來:那是個小窩棚,裡面住著眾生,也就是我們體內的種種意識。事情就這樣,持續發生。
我們的身體,好比一個世界。世界上有海、山、樹、藤、地,身體也一樣。每一條血管是眾生的一條路徑。它們沿著我們的血管、氣管行走。有些管道被堵塞了,像條死路。其它的管道暢通無阻。暢通時,血液像在河溪裡一樣流動。流動時,可以開船。有船,船上就有生靈。有時會發生撞船。那就是我們為什麼胳膊、腿、氣管疼痛的緣故。因此不管你怎麼撫摩、按摩――這都是住在我們體內的意識造成的。它們有的住在我們的眼窩裡,有的住在我們的耳洞裡,有的住在我們的鼻孔裡,有的住在我們的嘴巴、喉嚨、牙齦裡。它們像人一樣,只不過我們不懂它們的語言。它們也有職業、事業、家族、房子,還在我們體內四處有度假村。我們體內的這些意識,有時像紅蟻黑蟻一樣,會發生打鬥、戰爭。蜥蜴與蟾蜍會打架——我是見過的。我們的身體內部也一樣,我們到哪兒才能逃脫這一切呢?眼裡的生靈把我們的眼當成它們的家。耳裡的生靈把我們的耳當成它們的家。血管裡的生靈把血管當成自己的家。有時候,地盤衝突,就會開戰。這就是為什麼體內這麼多事的緣故。有些種類的意識升起疾病,有些意識只是在靜候機緣。舉例說,有些無體的意識在我們血管附近待著,等候傷口和腫泡的發生。那就是它們取得蠕蟲和細菌之身的機緣。至於那些還沒有身體的,它們以冷顫、竦悸、癢癢、疼痛的形式,在全身到處遊走。這都是種種意識造成的事端。
簡要總結起來,一共有三類——三個族系,都是些龐大的族系。首先是住在我們體內的有身體的眾生。接下來是自己沒有身體,但住在我們體內的諸種意識。然後是我們自己的意識。因此一共有三種。這三種意識混雜在一起,我們不知道哪些意識屬於有身體的動物,哪些屬於尚無身體的眾生,哪類意識是我們自己的。我們不知道。這件事不知道,怎麼可能了解五蘊?早課天天都在念那個 Viññāṇakkhandho —— 識蘊——怎麼可能懂?我們只知道念“意識,意識”,自己的意識卻軟散、無力,像根拖在地上的繩子。跟那句“意識非我”一樣,我們只會認字。
只有當我們令心入定,培育明辨時,才能夠了解意識。那時候,我們就會懂得十八元素[界,屬性],為首的即是 Cakkhu-dhātu , rūpa-dhātu , cakkhu-viññāṇa-dhātu —— 眼元素、色元素、眼識元素。明白這三件事,需要一種來自定的智。例如,我們眼裡有多少類意識?當一種色[形體]對眼顯現,有對該色的意識時 ——它真是我們的意識嗎?還是別的無體生靈的意識在摻合?還是某個有體生靈在擋路,令我們疑惑不定?眼中升起的,看見色的那三種意識:它們有多少不同的的反應方式?那些反應真是我們自己的意識作出的?還是住在我們體內的有體眾生的意識作出的?或者是無體眾生的意識出的?不知道。我們渾然不知。連這都不知道,怎麼能知道眼元素、色元素、眼識元素?沒辦法。我們根本就沒有洞見、沒有智識、沒有明辨。
Sota-dhātu , 耳元素: 我們的耳,是耳識升起的基地。什麼種類的耳識首先升起?我們知道嗎?不知道。一點不知道。是我們自己的意識出去聽聲嗎?是潛伏在耳內的某些小動物的意識嗎?還是某個連身體也沒有的生靈的意識?還是它真是我們自己的意識?要仔細觀察,在了解別的事情之前,先了解這件事。你可以根據果報來區別:有些種類的聲音你愛聽,雖然知道它是不對的,可你還是愛聽。你應當認識到,這種事情發生時,那不是你的意識在聽,因為它對你並不忠實。另外有的聲音善良正確,但你不喜歡。那又是一個例子,說明不是你的意識。可能有別的什麼東西滲透進來,在妨礙你。
你必須對這事小心謹慎,因為存在著許多不同的意識群,帶著它們自己的打算。有時侯你聽別人說話:他們說的是真語、正語,你卻不喜歡。於是你以為這個喜不喜歡的態度是你自己的。從來也不停下來想一想,意識非我。你從來也不停下來想一想,因此耳朵這麼聾。你沒在聽。是某個餓鬼在替你聽,你都不自覺。因此記得了什麼?你的心不在當下、這裡、跟身體在一起,它不在聽。餓鬼們在聽,亡靈們在聽,阿修羅們在擋路,結果說的是什麼,你自己不知道、不明白。餓鬼和阿修羅在那裡又聽又想,你都當成是自己。因此佛陀說,無明使我們眼盲、耳聾。這都是種種意識造成的。
Cakkhu-dhātu , rūpa-dhātu , cakkhu-viññāṇa-dhātu —— 眼元素、色元素、眼識元素: 有這三件事。眼一見到色的瞬間,是什麼出去看?你有沒有停下來注意一下?沒有。從來沒有。因此,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你自己的意識,還是潛伏在你眼裡的一個動物的意識,究竟它是有體還是無體。你甚至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否真的存在。這件事不懂,怎麼會有希望懂得其它?
Sota-dhātu , sadda-dhātu , sota-viññāṇa-dhātu —— 耳元素、聲元素、耳識元素: 這你也不知道。同樣地,Ghāna-dhātu, 鼻元素: 鼻是覺知氣息,升起意識的地方。有時侯,我們的意識喜歡某些氣息,如法的氣息。於是我們尋尋覓覓,找那些氣息,修福德。有時我們放棄了。我們喜歡那些氣息,但沒有跟踪到底。我們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貫徹到底。不過,還有些氣息,我們不喜歡,但照樣追逐。喜歡的,卻不跟隨到底。氣息的周圍,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氣息在我們鼻內顯現,意識也在我們鼻內顯現。誰知道那裡住著幾百種意識? 有時侯,它們比我們先知道。它們對我們輸送各種錯誤訊息,欺騙我們。它們對我們說悄悄話,繼續騙我們信任他們。結果,我們閉眼跟著它們,像一隻從蜂巢取蜜的熊。它閉著眼,不停地對著蜜吸呀吸。它張不開眼,因為蜜蜂會蟄他的眼。我們也一樣: 當各種意識來悄悄地說:“去,去,”我們就跟著去了,還以為是自己覺得該去。實際上,我們就像個被附身的靈媒,不知道是什麼溜進來牽著我們到處走。
Jivhā-dhātu, 舌元素: 舌是味覺升起的地方。味道來,在舌上接觸,升起一種覺知,稱為識。但是升起的那個意識: 究竟是哪個意識先升起? 我們的味蕾裡住著眾生,要知道,它們也有識。它們也許比我們知道的還要多。舉例說,有一種食物,我們知道吃了有害,卻還是有想吃的慾望。為什麼有那個欲望? 有時我們不想吃,但某個生靈的意識想吃。我們明知吃了會生病,卻仍然有吃的慾望。這就叫做被味道欺騙。被意識欺騙。我們已經提到過了,意識有三類,那麼是哪種意識在摻合? 它是不是我們的意識? 我們從來沒有停下來查一查。它是一種尚無身體的意識? 還是出現在我們嘴裡,已有身體的那種? 我們不知道。不知道,因此說出來的話,盡是混亂、錯誤的。是這些生靈指揮我們說話,講出種種話來給我們招惹麻煩。實際上,這些話我們不想說,卻脫口而出。這說明我們在親近愚者的意識、怒魔[阿修羅]的意識,自己根本不知道。只有事後嚐到苦果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麼。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輸給它們。我們不懂得五蘊中的識蘊。雖然天天都在念 Viññāṇaṁ anattā , anattā ——意識非我、非我,卻一點也不懂。這就是佛陀所說的無明(avijjā)。
Kāya-dhātu 身元素也一樣: 身是觸被感受的地方。我們都知道冷、熱、軟、硬。我們知道。這種對觸的覺知叫做意識。不過,它是誰的意識,我們從來不去查一查。因此以為冷的是我們,熱的是我們,實際根本不是。好比被附身的人。被附身時發生什麼? 假定某人從不沾酒。被附身時,他會兩杯、三杯地喝——還真感到享受——當那個東西離去時,不沾酒的那個人醉倒了。為什麼? 是因為有個外來意識控制了他。真正的他,過去從不沾酒,但是在外靈的控制下,飲了酒。
我們的心也一樣。當這些意識鬧騰起來時,我們做出一些事來,儘管自己不願做。有些種類的意識喜歡冷,有些喜歡熱。就像世間的動物: 有的喜歡天熱,有的喜歡天冷,有的愛吃硬食,有的愛吃軟食。像蠕蟲、毛蟲愛吃硬的。我們體內的眾生也一樣: 有些愛吃硬的、就把我們的骨肉一直啃到鬆散、跌落。有的喝我們身上的液體部分。有的喜歡熱。有的喜歡冷。於是、當它發冷時,我們覺得真冷,但從來不停下想一想,是什麼令我們發冷。當它熱起來時,我們不知道是什麼令我們發熱。我們就以為那是我: 這是我、那是我。這樣一來,我們變成另一個生靈的意識,跟著它動,自己從未察覺。
這就是為什麼佛陀說我們沒有明辨的緣故。我們被這些意識欺騙,忘記了他的教導: 意識非我。實際上,那裡只有一個意識,本來沒這麼複雜。
至於我們的心—意元素(mano-dhātu),也是同樣道理。它被生靈控制,受種種苦迫。心裡想出來的主意,導致思維的主意: 它們來自一個因。有時候那個因也許是其它意識對我們的衝擊波。也許是一些有體生靈瞄準我們發出的意念。也許是一些無體生靈有什麼賬要同我們清算,引導我們自己的心去服從它們。這種情形發生時,你應當懂得:“噢,有滲透。”滲透進來的東西,就是另一種生靈的情緒。也許是動物的情緒。天神的情緒。怒魔的情緒。我們必須破解它們,才會了解。當我們這樣了解時,心裡就沒有那麼多事了。那裡只有一顆心。只有一個意識,而不是一大堆。一是一時,應該保持一。問題是,一變成二、又變成三,如此繼續,沒完沒了。是它們妨礙了我們的覺知。
無明遮蔽我們的眼,使我們不了解在我們眼球裡安家的諸種意識。無明遮蔽我們的耳: 來我們的耳裡造屋,塞滿耳洞的所有那些動物的意識。無明遮蔽我們的鼻: 來我們鼻孔裡安家的所有那些動物意識。無明遮蔽我們的舌: 來我們舌頭裡造起城樓的所有那些動物的意識。無明遮蔽我們的身: 來我們每一個毛孔裡蓋房的所有那些動物的意識。至於我們自己那單一意識,它根本不是對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禪修的功夫如此虛弱、鬆散的緣故: 我們不了解這些東西正在對我們做什麼。它們關閉了我們的眼、耳、鼻、舌、身、心,使得我們看不見出路。結果,我們試圖培育的素質就是長不起來。
等到我們能夠把無明的房屋摧毀時,才會懂得在發生什麼。
當我們觀想這些事,直到有所領悟時,將會看見在我們家裡安家的所有那些眾生的無窮無盡的事。 Aneka-jāti saṁsāraṁ…. 歷經多少輪重生……它們前來爭吵、鬧事、搗亂。它們想把我們的心拉向各種各樣的傷害。
當我們觀想這些事,以這種方式看它們時,就會升起無欲。 Cakkhusmiṁ-pi nibbindati 。對眼無欲。 Rūpesu-pi nibbindati 。對色無欲。 Cakkhu-viññāṇe-pi nibbindati 。對意識無欲。我們實在厭了。我們的心把它真當成一件厭事。 Nibbindaṁ virajjati, virāgā vimuccati 。藉著厭離,他無欲。藉著無欲,他解脫。我們把它們吐出 [3] 。眼把色吐出。它把意識吐出。它受夠了,於是把它們吐出。
Sotasmiṁ-pi nibbindati 。我們對耳有無欲感。 Saddesu-pi nibbindati 。對聲無欲。 Sota-viññāṇe-pi nibbindati 。對耳識無欲。 Virāgā vimuccati 。藉著無欲,他解脫。把它們全部吐出。當眼把色吐出時,色不粘在眼裡,因此眼能夠透視,看得見幾里之外。聲被吐出時,耳可以遙聽: 我們聽得見天神在聊什麼。當鼻把香吐出時,整個世界聞著都是香的。我們的善德,當我們把它放開時,它會朝各個方向釋放出芬芳的氣息。舌不把味吞下,而是把它吐出; 它把意識吐出。身把觸覺吐出。熱不粘在心裡。冷不粘在心裡。身的硬、軟,等等,不粘著、不滲入。一切全被吐出,一直包括了意識。
心放開它的善德。它不抓緊“善德屬於自己”的見或自滿。它吐出惡,吐出不善巧心態,使得惡不能漏進來,浸泡心。它吐出所知的一切事,比如“那是有身體的眾生的意識……那是無身體的眾生的意識……那是真正的我的意識。”這一切都給吐了出去。那就叫做: viññāṇasmiṁ-pi nibbindati 。藉著無欲,他解脫。對意識無欲,對心的所緣無欲。 Virāgā vimuccati 藉無欲而解脫。一切都給吐出; 什麼也沒嚥下,因此什麼也不粘在喉嚨裡。眼不咽色、耳不咽聲、鼻不咽香、舌不咽味、身不咽觸、心不咽想法。 Vimuccati: 解脫。不再有混亂與糾纏。那時才可以說,你就在涅槃的跟前。 Vimuttasmiṁ vimuttamiti ñāṇaṁ hoti, khīṇā jāti, vusitaṁ brahma-cariyaṁ —— “隨著解脫,有此智:‘解脫了。’生已終止。梵行已成就。”當我們能夠以這種方式修練時,就會明察: 什麼是動物的意識,什麼是我們的意識,能夠把它們全部放開。那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已經從所有這三種意識中證得解脫。
有體的眾生的意識,不是我們的意識。無體的眾生的意識,不是我們的意識。我們的意識,也就是覺知這些東西的意識,它不是我們。把這些東西放開,順其自性。那時才可以說,我們了解了五蘊、六處[六種感官媒介]。我們從世間證得解脫,睜眼。我們的眼,將能夠遠望,好比把房子的四壁移開,我們可以看見幾百碼之外的東西。當我們的眼,沒有給粘在色上時,我們可以得到天眼,可以遠望。當我們的耳沒有粘在聲上時,我們可以聽見遙遠的聲音。當我們的鼻沒有粘在氣息上時,我們可以嗅一嗅天神的氣息,而不是嗅著刺鼻的人氣。當味道不粘在舌上時,我們可以嚐一嚐天界的藥物、食物。當心不粘在觸覺上時,我們可以舒泰地活著。無論坐在哪裡,我們都自在: 冷時自在,熱時自在,軟座上自在,硬座上自在。即使太陽曬著,我們也自在。身體破損,我們仍然自在。這就叫做吐出我們的觸感。至於心,它吐出自己的想法。這是一顆解脫之心: 從五蘊中解脫,從三種意識當中解脫。它們再也不能騙它了。心從苦中解脫。達到至高之樂: 涅槃。
我在這裡講述的主題是意識。要把它記在心裡,訓練自己,升起內在的智識。那時,才可以稱你是世間解。有色身的意識住在欲界[感官世界],從地獄一直到天界。無色身的意識,住在無色梵天界 [4] 。我們自己的意識,是把我們帶到涅槃的那一個。當你了解了這三類意識時,才可以說,你是明行足——知識與操行具足。善逝者: 善來、善去,無論住在哪裡,也是善住。那樣,世間的一切眾生都可以得到一些解救。以什麼方式? 我們把一切交還給它們。任何想在我們體內吃的動物可以儘管吃。我們不再佔有。無論它們要什麼,愛吃什麼,儘管吃:我們不在乎。那是我們真正的感覺。我們不再粘著。想吃我們的腸胃,就去吃。想吃糞便,拿去。想吃血,盡量吃。我們不再佔有。不管什麼種類的意識,不管它們想要什麼,儘管拿去。我們給它們獨立,放它們自主,我們不試圖從它們那裡揩油。結果,它們得以分享我們的善德。我們體內那些無體的意識也一樣: 它們獲得獨立。我們也獲得獨立。個個得以住在他(她)自己的房子裡,吃自己的食,睡自己的床。各自分開居住,各各自在。
這就叫做“薄伽梵” [5]: 眼與色分離,色與眼分離,意識[眼識]與我分離。
耳與聲分離。聲與耳分離。意識與我分離。
鼻與香分離。香與鼻分離。意識與我分離。
舌與味分離。味與舌分離。意識與我分離。
身與觸分離,觸與身分離。意識與身分離。
心與想法分離,想法與心分離。意識與心分離。
沒有“這是我、那是我自己”的感覺。這就稱為 Sabbe dhammā anattā ——諸法非我。我們對任何東西都不稱所有權。凡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將從世間、從生死輪迴中解脫。這就是 āsavakkhaya-ñāṇa —— 心中升起的漏盡智。
因此,你現在聽了這些,應當拿著思考、觀想,在內心明確達成理解。那樣,你將會走上解脫苦迫的道路,時時刻刻運用堅持與努力,淨化你自己的意識,讓它明察。正是那樣做,才會把你引向清淨。
今天關於意識的討論,容我在此打住。
中譯註:
[1] | 意識: viññāṇa, 五蘊中的識蘊,據坦尼沙羅尊者,泰語的該詞又有非人的精靈[spirit]之意。阿姜李用這個雙關語,提示聽眾,當內心存在相互衝突的意願時,如何運用非我教說,堅持為自己真正的福利而行動。對那些不善巧的欲望和衝動,不予認同。 |
[2] | 努力與堅持: viriya,又譯精進,此處依英文直譯為努力與堅持[effort and persistence],換言之,是指下功夫,不鬆懈。 |
[3] | 吐出: 指不粘著以之為食。 |
[4] | 欲界,色界: 見佛教宇宙觀。此處未提那些有色身但人眼看不見者。 |
[5] | 薄伽梵: bhagavā, 具足吉祥者; 世尊。據清淨道論,依語源又可解作分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