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你正在作什麼


審視你正在作什麼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Watch What You’re Doing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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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飛馳而過,飛馳而過,我現在正在作什麼?”

佛陀要你每天問那個問題,既為了防止自滿,也為了提醒自己這場修持是在“作”[doing]。盡管我們靜坐在此,仍然有一種“作”在內心進行著。有專注氣的動機[意志],有維持那個專注的動機,有連續監督氣與心的作為的動機。禪修總的來講,是一種“作”。即使你在修練“無反應”、“成為覺知”時,仍然存在一個動機的成分。那就是“作”。

佛陀最重要的洞見之一就在於此: 即使你坐著一動不動,意欲一事不做,那個動機仍然存在,而那動機本身是一種“作”。它是一個 saṅkhāra ——造作。任何時候我們都和它在一起。事實上,我們的一切體驗都基於造作。你之能夠覺察你的色、受、想、行、識[身體、感受、辨識、思維構造、意識]——所有這些蘊: 為了能在當下體驗到它們,你必須把一種潛勢,造作成一個實際的蘊。你把色的潛勢造作成一個色的實際體驗,把受的潛勢造作成一個受的實際體驗,等等。這個造作的成分,在任何時候都存在於背景之中。它就像大爆炸的背景噪音,那股嗡嗡之聲在整個宇宙到處持續不絕。造作的成分是一直存在的,它塑造著我們的體驗,它的存在如此一貫,以至我們把它忽略掉了。我們覺察不到自己正在做什麼。

你在禪定中嘗試做的,是把事件拆開,使得你能看見內心正在進行著的元造作,也就是你每時每刻正在製造的業。我們令心寂止,不是單為了有一個美好、休閑的地方待著,有一場舒適的體驗來安撫我們緊繃的神經。也許它是禪修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另外那個部分是,看清正在發生什麼,親見人的業的潛力: 我們一刻不停地都在做什麼? 在這個“作”當中,包含著一些什麼潛勢? 接下來,我們應用這個對人的業的理解,看一看在解卸不善巧業[行動]所生的無謂的苦迫上,我們能夠走多遠。

禪定時,把這一點常記在心,是十分重要的。要記得: 我們在這裡是為了理解人的業,特別是自己的人的業。否則我們一邊坐在這裡,一邊希望什麼也不作,只等什麼超大銀幕式的體驗來頭上重擊一下,或者什麼美好、放光的合一感在內心湧現一番。有時候,那樣的事件可能不期而來,不過如果它們來時,你不懂得是怎麼來的,為什麼而來,就不那麼有用了。它們令你休閑一陣子,驚奇一陣子,接著就走了,你就得面對想要它們回來的欲望。當然,沒有理解,多少欲望都不能使它們回來。

你不可能完全放下人的業,除非你懂得了業的本質。這一點極其重要。我們都願意認為,自己可以簡單地停作、停作、停作,事情就會沈靜下來,安定下來,對空性開啟。然而那樣做,與其說是禪定,更像是失神。禪定當中,的確存在著一個“停止”的成分,一個“放開”的成分,然而,除非你懂得自己正試圖停止的是什麼,放開的是什麼,你不可能真正把握。因此,要警惕這一點。當你離開一場良好的禪定時,不可簡單地起身,回到廚房,喝一杯可可,然後回去睡覺。要觀想方才你作了什麼,理解其中的因果效應,看看把心領入定境的過程當中,自己究竟造作的是什麼。畢竟,修行道是一條造作起來的道。它是終極造作。如佛陀所說,世上一切造作之中,最高等者即是八聖道。這正是我們現在在走的那條道。它是某種合造起來的東西,除非你看見自己在作它時的那個合造動作,你是不會理解的。

因此,要始終把這點放在你的心裡: 此處你正在做某件事。有時候整個一小時,似乎就用在把心拉回、拉回、拉回到氣上,簡直令人沮喪。它遊蕩開了,於是你再把它拉回來,接著它又遊移了——什麼時候寧靜、安靜才會到來? 是這樣,在它到來之前,你得培養一點理解。因此,你在把它拉回來時,要試著理解自己正在作什麼。當它遊蕩開時,試著理解正在發生什麼,是你作了什麼,鼓勵它或允許它遊蕩出去的。特別是,試著揭開這場來回拉鋸過程當中注入的所有善巧和不善巧的動機。當你領悟到心是怎樣去去來來的,你就會達到能夠防止它去去來來的地步。同時,你將會發展出禪修中我們期望的那種洞見: 也就是對諸業的洞見。

佛陀說,明辨要求的是,理解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造作過程,也就是業[行動]的過程。業的所有基本構件,就在這裡。這裡有引生業的身造作[身行]——換句話說就是氣 [1] 。沒有氣,其它什麼身業也造不了。接下來,有語造作: 尋想和評估[尋與伺]。沒有這兩個因素,你不能夠說話。再接下來,是心造作: 辨識與感受[想與受]。沒有它們,心造作就沒有構件。這都是最基本的活動形式: 身、語、意[的造作]。因此,當我們使心與氣待在一起時,就把那些造作一起都帶到了這裡。我們專注氣,把思維指向氣,評估氣,覺知標記氣的所有心理標簽,覺知所有來自氣的樂、痛感。所有基本構件,都在這裡。

這些構件不是物件,它們是一些活動。你或者可以把它們叫做基本活動單元。你必須把這些東西帶到一起,才能使心安定下來。否則它會出去,另外製造出各種各樣的居住世界,把注意力從基本活動單元上拉走並希望住進製造出來的那些終產物當中。因此,你要不停地提醒自己,回到這個層次、這個層次、這個層次,這裡的構造是基本的,你試著善巧地操縱這些構造單元,令心寂止。這是一種由意志造就的寂止,因此即使在“寂止狀態”,仍然有“作”的成分,不過這是一種為了覺知而進行的“作”。我們多數的“作”,是為了無明,那種“作”出自無明,趨向無明,把我們的動機掩蓋起來,使得我們忘記為那個“作”所注入的精力,而單單享受我們“作”成產品的體驗。

有些人以為佛教是一種體驗的宗教。我們來這裡時,想要得到某種宗教體驗,我們想要一個解脫的體驗,或者一個寧靜的體驗。不過實際上,法正是為了帶領我們那個超越不停地生產和消費種種體驗的習慣。為此,我們必須懂得生產和消費的動作所蘊涵的業的本質,看一看,做一個作業[行動]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作”的意思是什麼? 心是怎麼“作”的? 動機是什麼? 為什麼心有諸種動機? 這些過程真是愉快的?還是累贅的? 如果我們不必“作”它們,又會怎樣? 我們需要研究這些事情,我們需要理解這些過程,才能夠到達我們真正想去的地方。如果不理解人的業,就探索不到人的業的最高境界。你不可能懂得人的業能把你帶到多遠。因此,我們在這裡是為了研究,我們在這裡是為了從自己的業當中學。

有關業的這個教導——業是什麼,業能夠走多遠——是佛教特有的。人們可以輕率地說,所有偉大的宗教都專注那些言語不可描述的體驗。聽起來十分優美,十分友好,十分泛宗教性。然而,比較一下各個宗教對業的說法——作業的意思是什麼,人的業的潛勢是什麼——你可以看見,它們之間差別巨大。有些教導說,我們並不真正在行動[作],有一種外來的力量透過我們在行動,一切都是前定的。又有教導說,我們的確在行動,然而我們的行為沒有真正的後果。再不然,有的說我們在造就真樂方面,有許多限制,因此需要某種外來力量的幫助。我們不能把這些各自不同的業力教說,籠統地堆在一起,然後假裝它們的分歧無關緊要。事實是: 它們各不一致。它們對立牴牾。它們相互妨礙。

這就是為什麼,早期佛教徒堅持說,業的教導是佛教獨立於其它教派之處,是人們必須對之作出選擇、採取立場的關鍵問題。這也是為什麼,佛陀的最後遺言是,我們必須審慎。他沒有對空性或涅槃作什麼美好的老生常談,以結束他的傳法生涯。他要我們審慎——也就是,重視我們的業,把它的重要性隨時牢記在心。

因此,你必須作出選擇的地方在這裡: 你是打算把希望寄托在哪個業的理論上? 當你歸依三寶時,你需要承諾的就是它: 行動的教導,業的教導。歸依不是一種溫吞、含糊、膽怯的逃避。它是對你的種種選擇和種種動機,承擔起全部的責任。你打算隨你的業走多遠? 你願意挑戰極限到什麼程度? 這些問題,我們都得自己作答,沒有人能夠把答案強加於我們。不過,只要記住: 佛陀說過,人的業,有可能達到業的終止——換句話說,到達一個心的緯度,那裡最終不再有任何動機。他說,那是最高的幸福。當然,我們可以把該指稱只當成歷史上的一樁趣聞,或者,我們也可以把它當作對自己的一場挑戰。我們自作選擇。

最最起碼,當你在這裡坐禪,而事情進行得不順時,不要怪罪天氣。不要怪罪時間。直接看你正在做什麼。看你必須對付的那份原材料,還有你把它塑造作成靜態的技能。從佛教觀點來看,那份原材料來自諸種舊業。它是你手頭的原材料這件事是不可改變的,不過,你可以把那份原材料以不同的方式加以塑造。那個選擇的自由是始終存在的。因此,如果你的禪定進行得不順利,審視你的諸種動機,看看可以改變什麼。審視你的諸種辨識,審視你在心裡提出的問題。作實驗。靈活改變。看看是什麼造成不同效果。

進展良好時,要試著善加維持。看看怎樣才能把那股良好感進一步展開。這就是正精進。就是在這裡,我們會直接遇到動機的成分,業的成分。如果你在這坐著抱怨禪定如何不順利,那是你的選擇: 是你選擇了抱怨。是否那是最善巧的作法? 如果不是,那就試點別的。你總有那個自由。

進展良好時,你總有選擇自滿的自由。如果你自滿起來,它會把你引向何處?你可以選擇對那些構造單元操縱得過多、過少、恰好。種種選擇都在這裡。把這點牢記在心,是很重要的。否則我們會發現自己陷於某個窘境,卻想不到什麼出路,因為你不清楚存在著的種種可能性的分布範圍。

那些可能性是存在的——這個認知,要盡量保持它的活力,使得禪定的“作”成為一種善巧的“作”,而不只是亂動。你觀察,你審視,你研究這個問題:“有一個動機[意志]是什麼意思?怎麼才能看見我的諸種動機的果報?它們在那裡顯現果報?”它們既在你的心態當中,也在你的氣當中顯現果報,因此就看這裡,就在這裡作調整。

即使你不在有意識地思考人的業的本質,隨著你的調氣,試著使心住於氣,試著使氣成為心的一個善居處,你對自己的諸業,也將獲得大量的了解。你是在人的業的基本元素這裡攪和。就像一個小孩在鼓搗一把吉他:如果他觀察敏銳,過了一陣,瞎鼓搗就會轉變成音樂。你對氣的處理觀察越敏銳,你的攪和將越能夠變成一個啟明的過程。

(根據1993年8月19日開示錄音整理,本文來自坦尼沙羅尊者開示集《禪定》)

中譯註:

[1]MN 44 : 『出入息屬於身,縛於身,故稱出入息為身造作[身行]。尋想與評估[尋與伺]之後口發言語,故稱尋想與評估為語造作[語行]。辨識與感受[想與受]屬於心,縛於心,故稱辨識與感受為心造作[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