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當下——正思的作用
拆解當下
——正思的作用
[中譯]良稹
Untangling the Present
The Role of Appropriate Attention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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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活動若非複雜,其困苦亦當單純易解。佛陀在教導滅苦之道時,即可言簡意賅——無論當下發生什麼,以一聖道應其萬變: 只需正念、只需正定、只需無反應即可。或者,知世人易於自解其惑,他毋需多方教導,也許說一句: “信賴你自己內在的本性與理解”,到此為止。不過,心智的活動模式並非如此,佛陀的傳法之道亦非如此。
靜觀心智,少時即知,其動態何等輾轉複雜。這意味著其問題亦當錯綜難解。特別是苦的問題: 佛陀曾言,苦因如鳥巢、亂線般盤曲糾結。凡解過複合難題者皆知,求解的關鍵在於以何等框架觀察問題: 確定癥結之所在; 整理相關線索; 釐清規律之後,決定哪些線索作為解題的關鍵值得重視,哪些線索必須忽略,以免被引入歧途。以正確的框架觀察事物還意味著,對各條關鍵線索決定如何著手,使之利於癥結的抒解,不令其續存與惡化。這個過程可歸結為: 面臨困難時,了解哪些問題究之有益,哪些問題求之無解。
回到佛陀的比喻,解決複合難題的能力,類似於拆解一團亂線。你對線結的構造需要有基本的了解,接下來經過嘗試與觀察,積累經驗,了解亂結之中哪些線索該往何處牽動,哪些線索當原地保留。
譬如你是一位醫者,在急診室裡面對主訴胸痛的病人,必須迅速作出多項決策: 作哪些測試,提哪些問題,體檢時觀察哪些癥狀,才能作出診斷,該胸痛究竟屬腸胃病、冠動脈阻塞、還是另有其因。你也必須決定哪些問題不予置問,以免受無關訊息的干擾。你若對關鍵癥狀識別失誤,病人有可能或者死亡,或者無端在加護病房裡度過一夜,令真正的冠心病患者急缺床位。一旦作出診斷,你必須制定治療方案,密切觀察療效。若把病癥納入錯誤的觀察框架,你的療法可能弊多利少。觀察框架正確,方能救死扶傷。
同樣的原理適用於求解苦的癥結,因此,佛陀把以正確的框架觀察苦置於首位。他把這種能力稱為正思(yoniso manasikara ,正確的專注,正思維),並教導說,無其它內在因素,比正思更益於拆解苦痛、求得解脫。
佛陀在對正思的最詳細的闡述中,首先例舉了非正思命題,其中心圍繞於本體與存在: “我存在麼?” “我不存在麼?” “我是什麼?” “我過去存在麼?” “我將來會存在麼?” 這些問題之所以非正思,因其指向“我有自我”、“我無自我”等“觀念的荒野、觀念的叢林,”它們皆引生糾纏,無一趨向苦的止息。
與之相反,佛陀把正思描述為對“這是苦”、“這是苦因”、“這是苦的止息”、“這是苦的止息之道”的認知能力。(原註: 巴利文的 dukkha 在此亦有張力、痛之意)。這就是佛陀在初轉法輪時稱為四聖諦的四個類別。你若能以此四類構成的分析框架觀察苦,最終便能夠徹底止息苦。這是四聖諦何以為正思之故。
從非正思與正思的這等區分模式中,最明顯的一課在於,以非正思審視心智,用的是抽象的分類框架,而正思所用的框架,可直接指向體驗: “這……這……這……這……” 本體與存在的觀念乃是抽象思維的要素,不少哲學家稱之為一切精神追求的基礎。然而佛陀卻評論說,“我是思考者”的想法,乃是構成觀念繁殖的一切分類與標簽之根源,這類思考有可能回擊思考者。眾所周知,此種分類極難落實,往往消溶於語義的隨意界定之間。“我存在麼?”——取決於你對“存在”的定義。“我有自我麼?” ——取決於你對“自我”的定義。這種由定義驅動的思考,往往受制於定義背後隱藏的動機與議程,因此是不可靠的。
然而苦卻直接可知: 勿須語言、與個人相關、然而普遍存在。佛陀以苦為心智問題的觀察框架,便使其教說立足於欲助聞法者止息諸苦這個全然可靠的動機之上,其關注對象不依賴於定義。實際上,對於苦這個詞,他從未給出一個正式的定義,而是例舉生、老、病、死之苦加以說明,接著指出,一切形式的心智之苦包含著共同的功能元素,即對色、受、想、行、識這五蘊的執取。執取雖有別於苦,然而集中觀察苦的這個側面,最有效於滅苦。
盡管在一段經文中,佛陀把執取定義為欲望-貪求,他從未曾精確地描述何謂欲望-貪求。巴利經典中的《眾義品》(Atthaka Vagga)似最早成編,在這部專論執取的經文裡,佛陀的敘述充滿了雙關語與字節別解,此類風格阻止系統化設置定義的嘗試,因其易滋長觀念的繁殖。個中之意: 你若想對執取、欲貪、與苦的內涵有更精深的領悟,便不能執取字句與文本。你必須進一步深入審視當下的體驗。
不過,在反覆指向直接體驗的同時,佛陀並未阻止一切思想與觀念。區分四類正思的能力要求有思考與分析——這種思考質疑以往的理解與誤解,觀想當下發生的事件; 這種分析能發掘業果關係,判斷其是否有益。譬如有的欲求為造苦之因,有的可作為正道的一部分,趨向其最終止息。盡管佛陀給出了大致綱要,解說各類欲求的作用方式,你必須學會細心誠實地省察自身的欲求,了解它是否有益。
你以這四類正思構成的框架連續分析當下時,即是沿著佛陀的足跡走在覺悟道上。他首先集中觀察執取,以之為苦的有效著手處,而後尋找其基本緣起,發現它們存在於三類執取或者說渴求之中: 對感官之欲的渴求、對有生的渴求、對無生的渴求。接下來他確認,苦的止息即是對三類渴求的徹底厭離、止息、解脫。他還確認了趨向止息的心理素質與修持——即: 正見、正志、正言、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這八道支的潛在形式,皆可在當下找到。
因此佛陀並未把當下整個朝你擲來,而是把你的注意力指向當下可見的四類重要事件。這是因為,我們從一刻到下一刻經歷的變化過程,存在著一種模式。變化從不會隨機或突兀到以往知識在當下無一所用的地步。觀念也許缺乏即刻的新意,但仍有其重要的作用。伸指入火必生灼痛; 迎風唾吐定遭反彈。這樣的經驗有必要牢記在心。較之風與火的模式,苦的模式也許更複雜,但仍為模式,是可以學習與把握的。正思的四種類別對於把握那些規律,將其引向苦的止息,至關重要。
從實用角度看,區分現象,只在有必要以不同方式處理時才有意義。例如,一位把頭痛症細分為十六種理論類型,卻一概以阿斯匹靈對治的醫者無異於浪費時間。不過,注意到不同類型的頭痛對不同的藥物反應各異,因此設計出一套準確區分頭痛類型的檢驗方法,則是對醫學科學真正有所貢獻。同樣原理也適用於正思的分類。佛陀初次回顧自己的證道時曾言, 他在區分四類之後即看出 ,每類須以不同方式對待: 苦必須理解、苦因必須棄絕、苦的止息必須實現、止息之道必須長養。
這就意味著,作為禪修者,你不能以同樣方式處理當下的一切。你不能僅僅不作反應,或僅僅接受一切。如果內心升起片刻的寂止與自在,你不能只作標記,接著任它離去。你應當加以長養、成就禪那——即構成正道核心的全身喜樂的正定。當內心升起苦時,不能只放開它。你有多少定力與洞察力,應當試著用它們理解位於其核心的執取。
佛陀在闡述如何把正思用於當下各個側面的經文之中,對這點作了詳細闡述。把正思應用於觀察色、受、想等五蘊,意味著其方式引生減輕執取的離欲感。應用於觀察美感與慍感,意味著其方式不滋長感官之欲與惡意等妨礙正定的五蓋。應用於觀察安寧感與潛在的喜感,意味著其方式有助於長養七覺支。
即便在同一類別裡,也並無應對萬變的同一招式。有一部經中,佛陀評論說,某些不善巧心態以平等心視之即可棄去,其它需主動破除。在另一部經中,他對此進一步闡明,妄念有五種對治法門: 代之以善巧之念、專思其過患、有意忽略、放鬆維持該念的張力、強力壓制。不過兩部經文對哪類妄念當用何種法門,俱未給出簡明直接的準則。你必須親自反覆嘗試,提高明辨力,了解各種情形之下那些對策有效與無效。
同樣原理也適用於善巧的心理狀態。佛陀在最後總結他的教導——三十七道品時,列出了滅苦之道的七種構建方式——四念處、四神足、四正勤、五力、五根、七覺支、八聖道。同樣,要靠你自己反覆嘗試,學會如何構造最適於某個修持階段的正道。
這就意味著,以正思審視善巧與不善巧心態,非一蹴而就之舉。與四類正思相關的任務,都必須作為技能反覆嘗試方能把握。借用經典中的比喻,成就覺醒之道非如隨手抓起一副弓箭,僥幸一箭中的。覺醒的洞見來自於草靶習射,直到你能夠“遠距長射、連環準射、深入勁射”。
正如佛陀在初轉法輪時提到,他僅在徹底掌握四類正思技能後,方自稱覺醒。在圓滿發展各道支的過程中,他完全領悟了五取蘊,直至斷除對它們的一切貪欲與渴求。那時他才實現了苦的徹底止息。至此,四類正思完成其滅苦功能。不過即便此時,它們仍可善用。佛陀曾說,即便完全覺醒的阿羅漢仍運用正思,為心智在當下提供一個愉快的安住之境。
所有這些情形中,正思意味著從功能角度審察事物——它們做什麼——而正思本身也是一類作為,之所以被採納是因其有益心智。正思的檢驗在於是否的確有助滅苦。把正思與佛陀例舉的非正思對比可知,以存在與本體的框架看待事物,即非正思,以因果關係的框架看待事物,即為正思。實際上,正思把存在本身視為一種作為,每一個維持存在與承擔某個身份的動作,皆應照由此而生的樂痛之受加以評估。當我們以正思自我審視時,便不會關心我們是什麼,而是我們在做什麼——特別是,我們在做引生苦痛的非善巧之事,還是在行趨向滅苦的善巧之舉。
這一點我們在思考對四正思的兩種批評觀點時有必要牢記在心。第一種批評認為,四正思對豐富多樣的生命只提供有限的視野,然而處理經驗的善巧方式幾近無限,不能為其囊括。在構思生命理論時,你可以立論說,物種多多益善。不過,擇醫而就時,你不會找一位堅持以無限多樣方式對治病症的醫者。你選的良醫,必須懂得專攻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案。正思也同樣。這四大類別連同各自的任務,本意非在包攬現實,而在於助你專攻經驗中最根本的難題。佛陀把討論侷限於這四類,因他無意令你在解決當下問題時心有旁鶩。
第二種批評是,四正思有二元性,故而劣於非二元性的世界觀 [=不二論] 。如前所述,在構想存在理論時,你盡可立論說,由於非二元性的存在觀較之二元論更具包容性,理論上更統一,故以前者為優。不過,正思非一套存在理論,而是當下行為的指南。由於當下如此糾曲繁複,正思之有四類與其說為缺陷,毋寧說是長處。在理解與處理當下事件時,面對苦的糾纏與錯雜,它們提供了更具洞察力的理解與數種應對之法,使你不至受限於單一模式。
在提供解策選擇時,原則上多寡無分優劣。重要的是,選擇面足以解決問題,又不至多到隱晦答案、自生糾結。換句話說,評估某項策略時,不應以抽象原則為準,而應觀其實效。盡管佛陀將滅苦之道描述為一類最終止息行動 [業] 的行動 [業] ,只要當下你仍在作某種動作,正思確保你的行動合乎正道。一旦正道的長養達到苦的解脫時,其餘一切也隨之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