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禪修: 如何與爲何


佛教禪修: 如何與爲何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The How & the Why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原文版權所有 © 2003 坦尼沙羅比丘 。免費發行。 本文允許在任何媒體再版、重排、重印、印發。然而,作者希望任何再版與分發以對公眾免費與無限制的形式進行,譯文與轉載也要求表明作者原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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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修有兩個必須回答的問題: “如何”與“為何”——如何做,還有為什麼做——因為禪修不僅僅是一門技巧。這場修練有個背景,只有當你在這個背景下審視修練,才能夠真正懂得你是在做什麼,才能夠從中獲得最大的收益。

關於“如何”,是相當簡單的。就出入息念法來說,身體坐直,手置於大腿根,右手在左手之上,兩腿盤起,右腿在左腿之上,把眼閉上。以上是令你的身體就位。令你的心就位,意思是,使它專注當下。觀想氣息,接著注意入息時,它感覺怎樣,出息時,它感覺怎樣。覺知呼吸的動作。那就意味著有兩種素質在發揮作用: 一個是思維或者說念住,它提醒你在哪裡待著; 一個是警醒,它告訴你,氣正在發生什麼。那兩種素質都是你需要的。

第三種素質是佛陀所說的 ātappa ——ardency——精勤,意思是,你真正放進一股努力。你真正專注自己正在做的事。你不是在遊戲而已。你給出全部的注意力。你試著精勤地念住,精勤地警醒。

精勤地念住,意思是,你試著使你的念盡可能地連續,不留任何空缺。如果你發現你的心已經從氣上溜走,馬上把它領回來。不讓它在這裡閑混,到那裡嗅花。你有工作要做,你想盡可能快、盡可能徹底地完成它。你必須保持那樣一種態度。如佛陀所說,就好比你意識到自己的頭在著火。你會盡快地把火撲滅。 [1] 我們正在面對的問題,是嚴肅的問題,緊急的問題: 老、病、死。它們就像在我們內心燃燒著的一堆堆火。因此,你必須保持那股精勤感,因為你不會知道什麼時候這些火將會突然爆發。你要盡量完善、迅速地做好準備。因此,當心遊蕩出去時,要精勤地把它領回來。

精勤地警醒,意思是,當心與氣待在一起時,你調節氣息,使之感覺良好,你對這個調節動作,對其果報的評估,要盡量地敏感起來。試試長呼吸,看它感覺如何。試試短呼吸、重呼吸、輕呼吸、深呼吸、淺呼吸。你能使覺知越精細,禪修就越成功,因為你可以使氣越來越精細,成為心的一個越來越舒適的居住處。接下來,你可以讓那股舒適感傳遍全身。不要把氣簡單地想像成出入肺部的空氣,而把它想成是貫穿全身的能量流。你的覺知越精細,對那股氣流就會越敏感。越敏感,氣就變得越精細,作為一個居住處,它就變得更愉悅、更有吸引力。

這就是使心定入當下的基本竅門——你必須給它一樣他喜歡待在一起的東西。如果它被強迫待在這裡,它就會像一個摁入水裡的氣球。只要你的手抓著它,它不會跳起來,不過,你一略略鬆開,它就從水中蹦了出去。如果心被強迫待在一個它實在不喜歡的所緣上,它是不會待久的。你的念只要滑開一點點,它就跑了。

或者,你可以把它比作父母養育孩子。如果父母老是打孩子,一有機會,他就會從家裡逃走。即使把門窗鎖起來,他也會找到出口。父母一轉身,他就跑了。不過,如果父母善待孩子——給他好東西玩,給他有趣的事在家裡做,給予許多溫暖與關愛——即使門窗大開,那個孩子也願意待在家裡。

心也一樣。要友善待它。給它好東西陪它待在當下——比如舒適的氣。你也許還不能夠使整個身體舒適起來,不過起碼使身體的一部分舒適起來,然後跟那個部位待在一起。至於痛,讓它們待在別的地方。它們當然有權待著,因此你跟它們達成協議。它們待在一處,你待在另一處。不過,基本要點是,你有一個地方,當下心在那裡感到穩定、安全、舒適。這就是禪修的初始步驟。

這種禪修,可以有各種用途,不過佛陀意識到,最重要的用途是使心脫離整個老、病、死的輪迴。想一想,再沒有什麼比那更重要的了。那是生命的大問題,然而,社會傾向於對老、病、死的問題棄置不顧,傾向於把這些問題推到一邊,因為別的事似乎更為急迫。掙大錢更重要。美滿的親密關係更重要,等等。而生命的大問題——就是你在走向由一個將老、將病、將死的身體所帶來的苦痛和屈辱這個事實——卻被人們推開,被人們推到一邊。“還早,還早,以後再考慮。”當然,等那個以後到來時,等這些東西衝進來時,它們是決不會接受你的“還早”,決不肯再給推開的。你若還沒有為自己準備好應對它們,將會陷入困境,一籌莫展。

因此,這些是你需要準備應對的最重要的事件。生命當中,許許多多其它事,是不定的,然而有幾件事卻是肯定的。衰老會來。疾病會來。死亡肯定會來。因此,當你知道某件事肯定會來時,必須作好準備。當你意識到這是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事件時,你必須對自己度過生命的方式,作一番審視。

禪修——佛陀教導的修練——並非僅僅是偶爾閉上眼睛坐一坐的問題。它是一個你如何安排事務的輕重緩急的問題。如佛陀所說,當你看見,存在一種更高層次的幸福,藉著放棄低層次的喜樂可以達到它時,你會放棄那些低等的喜樂。看一看你的生命和你抓緊的那些東西,看一看從中心覓求喜樂卻得不到任何真正滿足的那些小地方: 那是你真正想抓住的東西嗎? 你打算讓它們成為主宰你生命的因素嗎?

接下來,你可以思考大一點的問題。有一個得到超越老、病、死的幸福機會: 它會成為你生命中的首要追求嗎?

這些問題,我們都必須在心裡自問。佛陀並未迫使我們作答。他只是把情形明擺出來。他說,一種超越了吃吃睡睡、照顧身體、舒適度日的幸福可能性是存在的。這個可能性,乃是佛陀教導中的善訊,特別是面臨世上的多數人說: “哎,生命就是這麼回事,盡量享受吧。用這些即刻的快樂滿足自己,不要想其它。不要讓自己對已經得到的東西升起不滿。”想想這種態度,實在令人壓抑,因為它的意思無非是,你在死亡之前,能抓到什麼盡量去抓。當你死去時,它們是帶不走的。

然而佛陀卻說,存在一種喜樂形式,存在一種內心的覺知形式,它超出老、病、死之外,它可以藉由人的努力達到——假如你有足夠的善巧。因此那既是善訊,也是挑戰。你打算讓自己度過碌碌的一生,把時間耗費掉嗎? 還是你打算接受這個挑戰,投入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投入到這個可能性?

佛陀是捨命求道的那種人。沒有人告訴他這個可能性的存在,然而他想到,生命若要有任何尊嚴、任何可敬,唯一的辦法是找到一種不老、不病、不死的幸福。面對他擁有的種種東西,為了找到那種幸福,他必須放棄。於是他放棄了——不是因為他想要放棄那些東西,而是因為他必須放棄。作為果報,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追求的東西。因此,他的生平和他的教導是對我們的挑戰——我們將如何度過自己的生命?

我們在這裡一起坐禪。一旦心寂止下來,你打算用一顆寂止的心做什麼? 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修定只作為一種放鬆的手段,一種鎮靜的方式。然而,佛陀說,修定不止有那種用途。當心真正寂止時,你可以深入挖掘,到達心的內部,開始看見裡面深埋著的種種暗流。你可以開始把它們分揀開來,領悟是什麼驅動著心。貪在哪裡? 怒在那裡? 怎樣才能把它們斬斷?

就是這些問題,就是這些難題,可以在禪修中對付——只要你懂得它們的重要性,懂得它們是你真正的緊要大事。如果你沒有那個領悟,就不要去碰,因為它們是些大難題,你靠近時,會對著你咆哮。不過,如果你真正深挖下去,就會發現它們只是些紙老虎。我曾經在一本禪修手冊裡看見一幅老虎圖。它的臉極其逼真——種種細節十分嚇人——可是它卻有一個用紙折疊出來的身體。那就是你心裡許多事的真相。它們作勢攻擊你,看上去極具威脅,然而,你若迎面把它們擊敗,它們就變成了折紙。

不過,為了迎面擊敗它們,你必須領悟到,這些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為了它,你願意放棄很多東西。你願意放棄凡是必須放棄的東西。那就是一種有進步、有終點的、能夠真正擊垮心中牆垛的修練,與一種僅把屋裡的家具重新排列一番的修練,兩者間的區別。

因此,你在練習禪定時候,要意識到既有“如何”,也有“為何”,而“為何”那個問題是極其重要的。常常人們把“為何”推到一邊。你單單學這個那個技巧,接著拿它做什麼,隨你的便——某種意義上它的確如此,不過,它沒有把種種可能性考慮進去。當你把那些可能性放進佛陀教導的背景中時,就會看見這場修練的價值。你會看見這場修練涉及的深度,能夠成就的高度,還有你工作量的巨大。它的確巨大,然而果報也同樣巨大。

而且,這些問題十分緊迫。老、病、死隨時將會來臨,你必須問自己:“準備好了嗎? 你對死亡準備好了嗎?” 以絕對的誠實問自己。假如沒有準備好,問題出在哪裡? 你還缺少什麼? 你還抓著什麼不放? 你為什麼想抓著? 等到心安定寂止下來,你就可以開始挖掘這些問題了。你越挖掘,在內心發現的東西越多——一層又一層,你過去從未猜疑過、誰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主宰著你的生命。你把它們挖掘出來,如實作觀,從中解脫。你會了解那些左右著你的生命的、誰知道從哪裡揀來的愚蠢的東西。你不能怪任何其他人,是你把它們揀了起來,是你一路與它們合作。

當你意識到,合作什麼也成就不了——最好是不與之合作,你也不是必須合作——那時候,你就放得開它們了。它們也放開了你。剩下的是徹底的自由。佛陀說,這種自由如此徹底,甚至不能夠用言語描述。

因此,那就是禪修指向的可能性,我們每個人自己決定打算朝那個方向走多遠,我們對自己真正的幸福,自己真正的安寧,究竟有多關心。你以為人人會說:“當然,我關心自己的幸福和真正的安寧。”不過你看一看人們度過生命的方式,就知道他們實際上並沒有把多少精力或思索,投入對真正幸福的追求上。人們通常是看見別人以這種那種方式行事,於是就跟了上去,並不親自探索,仿佛真正的幸福如此不重要,可以讓別人替你選擇。不過禪修是一個機會,讓你自己探索什麼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然後對它有所作為。

(根據1996年11月14日開示錄音整理,本文來自坦尼沙羅尊者開示集《禪定》)

中譯註:

[1]AN 6.20: “有此情形,一位比丘,隨著日去夜來,觀想:‘我的 [可能的] 死因有許多。蛇可能咬到我,蠍可能刺到我,百足蟲可能咬到我。那可能就是我死亡的由來。那可能就是我的一個障礙。失足之下,我可能摔倒;食物消化時,可能造成不適;我的膽液可能被激發;我的粘液可能被激發......勁厲的風力可能被激發。那就可能是我死亡的由來,那就可能是我的一個障礙。'接著那位比丘應當審視:‘我若在夜裡死去,是否有任何惡的、不善巧的法 [心理素質] ,尚未被我棄絕,可能是我的障礙?'假若觀想之下,他意識到,他若在夜裡死去,還有惡的、不善巧的法,尚未被他棄絕,可能是他的障礙,那麼他應當付出更多的欲望、精進、勤奮、努力、不散的念、警醒,棄絕那些惡的、不善巧的素質。正如當一個人的包頭或頭部著火時,他會付出更多的欲望、精進、勤奮、努力、不散的念、警醒,撲滅他的包頭或頭部的火,同樣地,那位比丘,應當付出更多的欲望、精進、勤奮、努力、不散的念、警醒,棄絕那些惡的、不善巧的素質。不過,假若觀想之下,他意識到,他若在夜裡死去,沒有惡的、不善巧的法 [心理素質] ,尚未被他棄絕,可能是他的障礙,那麼為了那個理由,他應該住於欣愉、喜樂,日夜修練善巧之法 [素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