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義念住
定義念住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中譯]良稹
Mindfulness Defined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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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住呼吸究竟為何意? 很簡單: 把呼吸牢記在心。每一次吸氣、每一次呼氣,不忘觀呼吸。為了翻譯巴利文 sati 而發明 mindfulness 一詞的英國學者,可能是受聖公會教派一句祈禱文影響——“常念人之需” (to be ever mindful of the needs of others) ——換句話說,將他人之需求時常記掛在心。不過,盡管 mindfulness 這個英文詞可能有其基督教背景,佛陀本人卻把 sati 定義為記憶的能力,以四念處(satipaṭṭhāna) 闡明該功能在禪修中的作用:
“何為念根? 有此情形,一位聖弟子有念、高度精細,即便長久之前所作、長久之前所言亦能記憶、回憶。(以下為四念處公式:) 他連續在身內專注身——精勤、警覺、念住——平息對世界的貪與憂。他連續在受內專注受…專注心…專注心理素質 [法] ——精勤、警覺、念住——平息對世界的貪與憂。”
對四念處的完整討論(長部22)以常念呼吸的教誡為開端。現代導師們告訴我們的諸如“乾觀呼吸”、“接受呼吸”或者其它所謂的念住內涵,實際上是別種心理素質的功能。它們並非自動是 sati 的一部分,不過在適當場合下你應當把它們一齊帶入。
確立念住時一個永遠適宜的素質,是警視或者說警覺: 巴利文 sampajañña 是另一個常被誤解的詞。它並非意味著對當下不作選擇地覺知,也不意味著全知當下。經典中的例子表明, sampajañña 意味著對身動與心動時你的動作有覺知。說到底,你若想對自己如何造苦獲得洞見,你的主要焦點必須始終放在觀察你自己實際的行動上。這就是為什麼,禪定時念住與警覺應當始終成對地存在。
在《念處經》中,兩者還與第三個素質——精勤(ātappa)——並存。精勤意味著用心於所做之事,盡己所能善巧而為。這並非意味著你必須不停地使勁與流汗,而是指你連續培育善巧習慣,棄絕非善巧習慣。要記得,通往自由的八聖道上,正念由正精進引生而出。正確的精進,乃是精進於善巧。念住藉著提醒你堅持下去,對該精進一路支持,不令它失落。
這三種素質的焦點都出自佛陀所稱的 yoniso manisikāra ——正確的專注 [正思] 。注意: 那是正確的專注,不是純粹的專注 [純觀或乾觀] 。佛陀發現,人專注事物的方式,決定於他認為什麼重要: 帶入修持的疑問,希望修持能解決的難題。沒有任何專注動作是純粹的專注。假如生活中沒有麻煩,無論發生什麼,你可以不作選擇地開放受納。不過,實際上,你做的每一件事當中,就是有那麼一個大問題: 來自無明的行為之苦。這就是何以佛陀不告訴你,用新人之眼觀視每一個瞬間。你必須始終把苦與其終結牢記在心。
否則,不正確的專注會盯在諸如“我是誰?”“我有自我麼?”之類有關存在與本體的疑問上,造成干擾。佛陀說,那種問題把你引向觀念 [見] 的叢林,令你卡在荊棘之中。趨向自由的那類問題,其焦點在全知苦、放開苦因、發展滅苦之道。正是你對於這些問題的求解欲望,使你警覺於自己的業 [行動] ——你的思想、言語、行為——精勤於善巧為之。
把正思的觀察視角牢記在心者,正是念住。現代心理學研究表明,專注以間隔性的片刻形式存在。你對某件事物的專注只能持續極其短暫的片刻,假如你想繼續保持專注,必須一刻接著一刻地提醒自己,回返其上。換句話說,連續的專注——能夠觀察事物隨時間變化的那種——必須把為時短暫的專注連綴起來。這就是念住的目的。它把你的專注對象與你的專注目的牢記在心。
不過,有關禪修的普及書籍卻賦予念住以多種別樣的定義、多種其它的所謂職責——如此之多,可憐這個詞給擴展得徹底變了形。某些書籍中,它甚至被定義為覺醒,例如在短句“念住的一刻是覺醒的一刻”之中——佛陀絕不會這麼說,因為念住緣起,而涅槃是非緣起的。
這些討論,並非只是好鑽牛角尖的學者們所爭論的瑣碎小事。假如你對於自己帶入禪定的諸種素質看不見之間的區別,它們堆附在一處,使得真正的洞見難以升起。假如你認定覺悟道的道支之一為覺悟本身,那就好比走到半道上倒地睡著。你永遠不能到達終點,同時,你必然為老、病、死所碾壓。因此,你必須端正方向,其中就要求準確地了解念住是什麼、不是什麼。
我曾聽有人把念住定義為“深情的關注”或“同情的關注”,不過深情與同情不同於念住。它們是兩回事。假如你把它們帶入你的禪定,必須清楚,它們是念住之外附加的動作,因為禪定所習之技,即包括懂得同情之類的素質何時增益、何時無益。正如佛陀所說,有時深情乃是苦因,因此你得小心。
有時念住被定義為欣賞每時每刻所提供的一切細微喜悅: 一粒葡萄乾的滋味、一杯茶在手的感覺。在佛陀的詞彙當中,這種欣賞被稱為知足。當你經歷身體上的艱辛時,知足感是有用的,不過它在心的領域中並非一貫有用。實際上佛陀有一次說,他的覺醒的秘密在於,不曾讓自己滿足於已有的成就。他不斷地尋找更高的目標,直到再無高處可達。因此知足必須有它的時間與場合。念住,若不與知足堆附在一起,就能夠記住這一點。
有些導師把念住定義為“不反應”或者“全然接受。”你若在佛陀的詞彙中尋找這些詞語,最接近的是捨與忍。捨,意味著學會放下你的偏好,使得你能夠如實觀察發生之事。忍,是對你不樂之事不煩惱、在不順意的困境中堅持下去的能力。不過在確立念住時,你堅忍不樂之事並非只為了接受,而是為了觀察與理解它們。一旦清楚地看見了某個特定素質——譬如如厭惡與色欲——對心的傷害性,你不能以耐心或捨心住於其中。你得作出必要的努力把它滅除,並且引入正道的其它道支——正志與正精進——藉此培育善巧素質 [善法] ,取而代之。
歸根到底,念住是正思所測繪的一條大道的一部分。你必須不斷地記得帶著更大的地圖,以之影響你做的每一件事。譬如,現在你正在試圖念住呼吸,是因為你懂得,定力作為正道道支,是你需要培育的,而念住呼吸正是一個良好的培育方式。呼吸還是一個良好的立足點,從那裡出發你可以直接觀察心的動態,看見哪些心理素質在給出善果報,那些相反。
禪定牽涉到諸多心理素質,你必須清楚它們是什麼、區別在何處、它們每一項能夠做什麼。那樣,當事物出現不平衡時,你能夠判斷缺乏什麼,培育必須補充的因素。假如你感到衝動易怒,試著帶入一點溫和與知足。你懶惰時,就要激發對於非善巧與自滿的危險感。這不單是堆起越來越多念住的問題。你還必須增加其它素質。首先,你有足夠的念住,記得把事物 [的專注片刻] 連綴起來、記得你的禪定的基本主題、記得觀察事物隨時間的變化。接著你試著注意——那就是警覺——看是否能把其它素質加入鍋中。
這就好比烹飪。當你不喜歡自己正煮的湯味時,不能只加越來越多的鹽。有時你加點洋蔥、有時大蒜、有時牛至葉——凡是你感覺需要的。要記得,你有一架子調味料可供使用。
而且,要記得你的烹飪有一個目的。在正道的地圖中,正念並非是終點。它應該引向正定。
我們經常被告知,念與定是兩種分列的禪定形式,然而佛陀從未明確作此二分。在他的教導中,念融入定,定則構成更佳的念。四念處也是禪定主題。最高層次的定,發生在念純凈之處。正如泰國林居禪修大師阿姜李曾經評論說,念住與精勤相結合,即成為所謂的“尋想”(vitakka ,尋)禪支,那時你把思維連續不斷地聚焦於單一所緣。警覺與精勤相結合,即構成另一個禪支——所謂的“評估”(vicāra ,伺)。你評估呼吸所發生的情形。它舒適嗎? 假如舒適,就繼續下去。假如不舒適,你能做些什麼使它更舒適? 試著使它長一點、短一點、深一點、淺一點、快一點、慢一點。看看發生什麼。當你找到一種能夠滋養充沛與清新感的呼吸方式後,可以把那股充沛感傳遍全身。學會影響呼吸,使之滋養起一股良好的全身能量流。有如此清新之感時,你就容易入定了。
也許你聽說過這樣一種觀點,認為絕不能調試呼吸,只應順其來之。然而禪定並非是一個無判斷、不改變、隨遇而安的被動過程。念住不斷地隨時間把 [專注所感受的] 事情連綴起來,同時它也記得有一條正道要發展,令心入定乃是那條道的善巧道支。
這就是何以評估——判斷修得呼吸之至樂的最佳途徑——是修行的根本要素。換句話說,隨著念住的培養,不要離棄你的諸種判斷力。你只是訓練它們少偏見、更賢明、得明顯果報。
當呼吸在全身真正充沛、清新起來時,你可以放下評估,只與呼吸合一。這種合一感有時也被稱為念住,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mind-fullness(念-充沛/心-充滿),是一種滲滿整個覺知範圍的合一感。你與凡所專注的對象合為一體,與你凡所作為的事件合為一體。根本沒有分別的“你”。這種類型的念住很容易與覺醒混淆起來,因為它感覺如此解放,然而在佛陀的詞彙中,它既不是念住也不是覺醒。它是 cetaso ekodibhāva: 心一境(覺知的統一)——是定的因素之一,存在於從第二禪那開始到識無邊處為止的每一個 [禪那] 層次。因此,它甚至未達到定的終極,更非是覺醒。
這就意味著還要繼續修。這就是念住、警覺、精勤不斷挖掘之處。念住提醒你,無論這股合一感何等美妙,你還沒有解決苦的難題。警覺試著專注於在該合一狀態下心仍行之事——也就是你為使那合一感繼續下去而作的下意識選擇,及該選擇導致的細微層次之苦——同時,精勤試著找一種放下那些細微的選擇方式,止滅該苦。
因此,即使這股合一感也是達到更高層次的手段。你把心帶到一個堅實合一的狀態,得以放下把體驗區分為我與非我的常規方式,但不要停在那裡。接下來,你要對那個合一感,不斷地用正念的一切因素加以觀照。那時候,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才開始自行分離出來。阿姜李用了石中礦源的形象做比喻。守著這股合一感就好比滿足於知道你的石塊中有錫、銀、金: 只做到這裡,永遠不能從中得益。不過,你若加熱石塊達到各金屬的熔點,它們就會自動分離開來。
解脫洞見來自嘗試與實踐。這是我們最初對世界的了解方式。假如我們不是主動的生物,根本不可能了解世界。萬事只會從旁邊經過、經過,我們不會了解它們怎樣相關,因為我們無法影響它們,從改變其因,觀察其果。是因為我們在世間行動,我們才得以了解世間。
心也同樣如此。你不能只坐在那裡,希望某個單一的心理素質——念住、接受、知足、或合一——將做完全部工作。你若想了解心的潛力,必須願意調試——調試體感、調試心的素質。那時你才開始懂得因與果。
這要求你付出你的一切才智力量——它非僅指你的書本才智。它意味著你具備自觀行為 [自觀其業] 的能力、解讀行事之果報 [業果] 的能力、找到越來越少致苦的明智的行事方式 [業道] 的能力——也就是聖道的實用智慧。念住使你能看見這些相關性,因為它不停地提醒你,始終守著這些事,守著它們的因,直到你看見果。不過單憑念住不能夠完成這一切。做湯時不能只加入越來越多的胡椒。你得按其所需加入其它作料。
這就是為什麼對念住這個詞最好不添加過多的涵義,不賦予過多的功能。否則,你不能夠明辨諸如知足之類的素質何時有用、何時不宜,何時你需要對合一添加什麼、何時你需要拆解。
因此,使你的調料架上的作料標記明確,透過修持,學會哪種作料適用於哪種目的。只有那時,你才能發展出一位廚師的全部潛力。
中譯註:
根據坦尼沙羅尊者, sati ,念(或念住),是一種心理素質或者能力。 satipaṭṭhāna ,念處,是指確立念住的修持; 共有四種。
"假如我們把守念住,能不停地想著 ‘佛陀’,不出空檔,念住就很強了……想著一個目標,把它與心連接起來,這本身就是確立念住 [satipaṭṭhāna] 的動作 [the act] 。"——《阿姜索的教導》。
"修身念處時,僅有念是不足的。雖然不足,你還不停地念著身體,就只會有樂痛之受,因為念住的職責只是連續地指著所緣……身好比一座鋸木場。心好比動力軸。警覺 [sampajañña] 好比是繞著軸轉著的滑輪。念 [sati] 則是把心與它的所緣連接起來的那條軸帶。精勤 [ātappa] 好比是鋸片,不停地把原木切割成板材……"——阿姜李《四念處》(也就是說,身念處有這三個分解動作)
"宿世智與生死智,基本上是兩種念的形式。你的念一旦充分,它會使你知見人們的舊業與宿世。"——阿姜李《念住呼吸》。
"念,黏也。意相親愛,心黏著不能忘也。"——東漢劉熙《釋名》。
筆者曾經向坦尼沙羅尊者請教 sati 與 vitakka [念與尋] 在操作上的區別,尊者同樣引用阿姜李的評論,念與精勤 [ātappa] 結合在一起,即是初禪中所謂的“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