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身體
觀身體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中譯]良稹
Contemplation of the Body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原文版權所有 © 2006 坦尼沙羅比丘 。免費發行。 本文允許在任何媒體再版、重排、重印、印發。然而,作者希望任何再版與分發以對公眾免費與無限制的形式進行,譯文與轉載也要求表明作者原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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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觀身體作為禪定主題有很多抵觸。他們有的人抱怨說、自己已經有一個不佳的身體形象,為什麼還要專注它的負面? 有的人說,觀身體是對身體培養惡感的方式,因此是一種不健康的心態。有的人說,自己對身體不那麼執著,為什麼還得專注它? 或者他們會提到佛陀對一些比丘建議觀身體,然後進入森林度過數月的故事。那些比丘對自己的身體觀到如此憎惡的地步,他們開始自殺,又有的雇了殺手把自己殺掉。佛陀從森林中出來時,發現僧團人數比先前減少許多,於是召集剩餘的比丘,告訴他們改修觀呼吸。有些人就舉這個例子,證明觀身體是一種不健康的修練。
不過,人們抵制這種修練,這事本身就說明它是何等重要。它具有威脅性,因為它直接觸及我們執取的核心。世界上沒有比自己的身體我們更對之執取的了。這就是人們有那麼多借口不想專注這裡的緣故。
如果你不專注這裡,將會發生什麼? 你將繼續維持對身體的深度執取。它是不會自行消失的。有些人以為能夠藉著直接解決他們的自我感,把這個執取過程短路掉,他們以為切斷了自我感,就不需要觀身體了,因為他們的修練觸及更深、直達根柢。不過,執取就像是藤蔓: 除非你抓住最近的一根枝幹,逆向追蹤,否則是找不到根柢的。除非你已經在自己日復一日、分分秒秒、最突出的執取處——就是在身體這裡——審視過了,否則是不能夠真正觸及我執之根柢的。身體發生一丁點事,你都忍受不了。一丁點餓、一丁點渴、過熱、過冷,都會讓你為之奔走。一丁點小病,你就跑去找藥。如果那不是執取,什麼是?
因此,我們在這裡審視是重要的。否則我們會執取身體將會給我們帶來的苦痛。我們都知道,它會衰老、生病、然後死亡。如果你不覺得苦迫將會來臨,那就去和一些老邁的人、重病的人、瀕死的人度過一段時間。看看他們在承受多少苦。兩周前我回到我父親家裡時,每天幫著做那件必做的事,替我父親翻身,好讓我的繼母為他換尿片。她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得以看見一個帶著褥瘡的衰老病體是什麼樣子,一個老化的身體是怎樣運作,怎樣出故障,當住在身體內的人和照顧他的人,對這具身體如此無助時,它帶來了多少的苦。我也看見,衰老而未曾修心會是什麼樣子。那個時候的心,已經徹底失控,因為隨著身體的衰弱,精力也減退了。那些衝進心裡來的念頭,如果你沒有發展出對付它們的力量,就可能奪取控制權。
接下來,還有衰老帶來的一切屈辱。人體的設計彷彿就是為了破壞我們可能擁有的任何驕傲感。別人得為你擦臀,別人得為你翻身,不管過去有什麼隱私感,現在都給扔到了窗外。小便失禁,大便失禁。一切失去控制。對這些事作觀想是一件好事,它不是為了發展憎惡感,而是為了看見這樣一種身體狀態的普遍性,看見為了維持這個身體付出了多少精力,那些精力到頭來又流往何處,從中發展出一股厭離感。如果你從那裡尋找喜樂,那是找錯了地方。整個觀想的目的就在這裡。如果你不趁著現在健康強壯時學會放棄你的執取,隨著身體虛弱起來,隨著身體衰老起來,將會越來越困難。
因此,我們在觀身體時,需要發展一股淨信感,一股置信感。如果你不極其,極其仔細地觀察它,是不可能克服你對身體的執取的。我們執取它,原因是沒有仔細看。這就是觀三十二身分的目的所在: 從元素角度觀想身體,因為它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你這裡有什麼? 只有身元素。風,或者說能量。火,暖熱性。水,清涼性。還有地,堅硬性。它們屬於你嗎? 不是的,它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如常言所說: “來自塵土,歸於塵土。”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隨著吃,攝入元素,隨著排便,逐出元素。等到我們死去時,就得放棄整個身體,它都變回了元素。因此,你打算在那裡的什麼地方找到真正的幸福? 你對它付出那麼多精力之後,這個身體對你忠實嗎? 有些時候,它服從你的指揮,但有很多時候它不聽你的。當它開始衰老、生病、死亡時,並不尋求你的許可。你為它付出那麼多的精力,想它也該對你表示一點感恩,但它不會。那不是它的天性。是我們一直在操縱這個東西。聖典裡的一個比喻是身體作為一具木偶。我們把提線拉一陣子,接著提線斷開了。零件破損了。對身體發展出一股離欲感和不熱衷感,發展出一股厭離感,是件好事,這樣當它破散時,我們不會也跟著破散。
我們如此經常地念三十二身分,那個誦文簡直自動化了。你可以誦它一遍,卻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因此,停下來,對三十二身分的每一部分,一個一個的專注過去。隨著你往下念那串名字,停下來,觀想每一部分的形狀。從頭髮開始,體毛、牙齒、皮膚、肌肉。隨著你審視每一部位的視相,同時要試著領悟那個部分在你身體內部的確切位置。當你觀想皮膚時,要意識到,它把你的整個身體全部裹住了。你的四周,每個側面都是皮膚。肌肉到處都有,裡面的核心是骨胳。各部位挨個看過去,直到碰上一個真正令你震動、擊中要害的部位。提醒自己:“喔,是的,這身體裡面還有這麼一個東西。”它實在令你感到何等不協調。一天二十四小時,你都有一副肝、一隻膽、一根大腸。你來來去去一直帶著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就是不管哪個給你一種“這個身體何等異常、噁心、不淨、古怪”的部位,不管哪個你覺得有助於這個修法的部位。看你自己為了照料它,付出了多少,結果得到的就是這些。
我們不是在講身體的壞話,只是在如實觀察它。最終要學會的是,不帶執取,單把它當作一個工具,不過為了對治那個執取,你必須朝反方向走相當遠,才能抵制所有那些誇大、所有那些你已經習慣於對自己兜售的圓滑的廣告性口號: 它有多重要、它有多基本、仔細照料它會得多少好處、練那麼些瑜珈、給它鍛煉、飲食養生。你可以做所有這一切,它還是會衰老、生病、死亡。
當人們發展出體內一股光感時,阿姜放喜歡教給他們的禪定技能之一是讓他們觀想自己在那個光之中。有時候他們甚至不需要用意念就能達到。那個形象會自動出現在光中。他們可以看見自己就坐在自己的面前。接著他會說,“好,觀想那個身體五年後會是什麼樣子,接著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直到你死去。你死去時,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 接下來,如果你保存著它,等死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那時它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 七天後,把它火化。看著那個焚燒的火焰。接下來,還剩下什麼? 只有骨灰。除了一把粉末,你什麼也沒有了。”
“接著,它就給吹走了。”然後他會讓他們把這個電影倒過來放,把整個東西再組合起來,直到回到當下,再與”你現在擁有的這個身體,不可避免地正在朝你剛才看見的方向走去”的現實連接起來。
所有這一切的利益是,當你對身體存在絲毫的癡迷時,這個觀想有助於把它直接斬斷。於是,對理想身體的追求,任何“別人也許會衰老,我要做瑜珈。我要飲食養生。我不會和他們老的一樣快”的想法: 你看見它是何等癡迷,何等無效。這不是為了鼓勵不照顧身體,只是要你警惕任何圍繞它堆造起來的任何癡迷,使得你在老、病、死來臨時,更有準備。
這樣觀想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問你自己: 老、病、死將要來臨——你是否已證得它們到來時能夠不苦的心態? 如果沒有,你還有多少時間? 你不知道。那麼現在就去修。當你有提早結束坐禪的催促感時,記得問: 你將來還有多少時間可以修? 你是否已經到達想去的地方? 畢竟,我們的故事都終結在此。老、病、死: 這就是一切歸結之處。你必須準備好。否則老來你會躺在床上滋生幻覺——看見角落裡有奇怪的狗,院子裡有人在自殺——因為你衰老的事實,你瀕死的事實,對你來說沈重得不能夠想它,沈重得不能夠面對它。心開始把事件堵在外面。當它那樣把事件堵在外面時,就趨向致幻。它試圖盡量逃離那些不愉快的事件,但是逃不開。它們就在那裡。你把自己陷住了。唯一脫離這個陷阱的辦法是,下掘到心的內部,拔除你的執取。那就是你的希望所在。
當佛陀指出事物的負面時,從來不只停留在那個負面上。它是為了把你指向不死。它是為了作為警示而提醒你: 事態就是如此,你打算作什麼,才能面對那種狀態保持安樂? 那種時刻,只有不死才能給你一個安穩的依止。我們願意認為生命將會劃上一個美好的休止符,那時候鬆散線索都會收攏,種種事端俱有結局,就像電影或小說的結尾一樣,不過事情不是那樣發生的。一切分崩離析。諸事是不會自行聚攏,圓滿結局的。生命臨近終點時,隨著諸事朝各個方向離散,存在著一種巨大的不和諧。那就是身體的終結方式。
接下來的問題是: 心是否也將以同樣方式離去? 我們是有選擇的。我們的機會在此——就是這場修練——因此我們觀想身體不美的一面,為了發展出厭離感,為了鼓勵自己修練、深掘下去。如佛陀所說,浸滿於身的念 [身念處] ,如果你作得正確,最終把你引向不死。如果你作得不對,像那些比丘那樣發展出一股憎惡感,那麼——如佛陀對他們建議的那樣——就回到氣上。那將會幫助他們驅除那股憎惡感,如同雨季的初雨驅散了熱季裡充滿著空氣的塵埃。
不過,那不意味著你可以停止觀身體了。它只是意味著你必須學會善巧地修它,使那股厭離感常在,激發出一種淨信感,它將會你一些安慰,給你提供逃脫,使得——如經文中所說——即使你在病中,仍然安樂,即使你在衰老,仍然安樂,即使你死去,仍然安樂。不過,由於我們對身體的執取如此強烈,我們需要下重藥對治它。觀身體不是你偶爾作一兩次的修持。它是你必須反覆練習的業處。你必須不停地回到這個主題上來,因為它是唯一保持你的清醒、唯一提供真正解脫的主題。
如果你發現自己在抵制這個修練,審視一下那個抵制,看它究竟是什麼。通常是一種偽裝起來的執取。問題不是出在身體; 問題是在執取,不過為了對付執取,你必須專注執取緊緊抓住的那個對象。當你真正看著它時,就會看見,身體實在沒有什麼,它不值多少,然而,你的執取卻圍繞著它,構造出如此多的敘事如此多的欲望。
因此,這個禪定主題是你需要隨時放在手邊的,因為這些執取隨時以各種方式出現。你要準備好對付它們,制服它們。隨著身體繼續自行其道——這裡勞損、那裡勞損、生這個病、生那個病——你將可以有備以待。
在泰國,人們有一個葬禮時印書的傳統,每一本書的開頭,通常會有一段簡傳,是關於這個福德所迴向的對象的。泰國有許多最好的佛法書籍,就是在葬禮上印發的,所以你讀這些書時,免不了看一看那些傳記。它們的模式是一樣的。這個人本來過得不錯,有一個快樂的家庭,有妻子、丈夫、孩子,等等。接著他或她就開始生某種病,也許是一點腎病、肝病、也許是心臟病。起先不太嚴重,醫藥控制住了,不過後來它就越來越慢性,越來越麻煩,最後醫生束手無策。他們只好兩手一攤,盡管盡了全力,那個人還是死了。
說來令人反諷: 人心往往傾向於覺得:“哎,那是他們。反正我是不同的。”不過你沒有什麼不同。看看你自己: 看見你周圍的所有人。什麼病將會把你旁邊的那個人擊倒? 什麼病將會把那邊那個人擊倒? 他們體內已經有什麼病,終究會把他們擊倒? 你的體內有什麼病? 那個 [病的] 潛勢始終存在著,在那裡運作。
我在曼谷坐公車時經常修練的一種觀想是,提醒自己: “這輛車裡的所有人,將來都有一場葬禮。這個人會有一場葬禮,那個人會有一場葬禮,那邊那個人會有一場葬禮。他們人人都會遭遇到,我也一樣。”說來有趣: 也許你以為這種觀想是悲觀的、悲哀的,但並非如此。它令人解脫。它使人人平等。你不會糾纏於喜歡這人、不喜歡那人,擔心生命裡的這事、那事。你知道一切將歸結於死亡。那個思維使你能夠自由地把注意力放在真正重要的事上,比如整個執取的問題。
要試著把這個修練看成令人解脫的,因為它就是如此。如果你體會到那一點,就會發現,你從中得益越來越多。如果你對觀身體持正確態度,它會助你達到很遠。即使在老、病、死之中,在老、病、死帶來的所有那些屈辱、痛苦、困難之中,它可以提供許多的自由,因為它給你指出正確的方向,指向內心自由的那個部分。
我在阿姜蘇瓦特去世前不久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提到,自己的大腦開始發生故障,給他帶來種種奇怪的辨識。但他加了一句: “不過,我藉著禪修得到的那個東西,它一直沒有變; 它還在那裡,”這就是為什麼身體的苦迫沒有給他的心造成重負,為什麼大腦製造的那些奇怪的辨識不能夠欺騙他的緣故。他向我們顯示,在衰老、死亡的過程中不苦,是有可能的。當那樣一件事有可能的時候,你真應當把自己全部努力朝那個方向瞄準。正如一段經誦所說,不要做那種事後追悔沒有趁自己健康強壯時修練的人。
(根據2004年3月1日開示錄音整理,本文來自坦尼沙羅尊者開示集《禪定——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