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證心靈真諦——佛教的“厭離”與“淨信”


印證心靈真諦
——佛教的“厭離”與“淨信”

[作者]坦尼沙羅尊者
[中譯]良稹
Affirming the Truths of the Heart
The Buddhist Teachings on Saṁvega & Pasāda
by Ven. Ṭhānissaro Bhikkhu (Geoffrey DeGr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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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少把佛教看成一門感性宗教,尤其早期佛教常被形容為,其重點在腦左前部,非在於心。不過,你若仔細審視這個傳統,會發現其原動力從一開始便以深切的感性為核心。

讓我們回想一下年輕的悉達多王子初次面對老、病、死、與叢林遊方者的故事。它之成為佛教傳統中最廣為人知的章節之一,主要在於體現了年輕王子內心情感的直接與真切。他視老、病、死為怖畏之極,寄一切希望於叢林梵行這條唯一的解脫之道。據佛教大詩人馬鳴對這個故事的敘述,王子身邊試勸他放棄己見的親友不乏其眾,作者足有智慧地把世俗人生觀描繪得引人入勝。盡管如此,王子意識到,屈服於勸解等於背叛自己的真心。惟有繼續誠實地面對這些真切情感,他才得以踏上遠離世俗價值、超越生死的覺悟之路。

這個故事以一般意義而言,很難說是對入世人生觀的肯定,然而它卻肯定了比生存更重要的一件事: 心靈渴求一種絕對純淨的幸福真諦。這股渴求之力以兩種情緒為基礎,巴利文稱為厭離(saṃvega)與淨信(pasāda)。雖然我們當中鮮有聞者,它們卻是佛教傳統中最基本的兩種情緒,不僅激勵著年輕的王子對覺醒的求索,在他證悟之後,也鼓勵弟子們常長此心。實際上,他處理這些情緒的方式如此獨特,對於當今文化來說,是可資採納的最重要的貢獻之一。

厭離感(saṃvega)是年輕的悉達多王子初次面對老、病、死之時所生的感受。這個詞很難英譯,其內涵複雜,至少並攝了三類感受: 意識到世俗生活的徒勞與空虛而生起的震驚、氣餒與疏離的壓抑感; 對自耽自滿、愚癡盲目地生活至今的自責感; 尋求脫離無謂輪迴之道的急迫感。這些感受,我們在成長過程的某個時刻都曾經歷過,但我不認為有哪個英語詞彙可以同時貼切地表達這三種含義。有這樣一個詞很實用,也許足以把它直接吸收過來,納入我們的語彙中。

佛教不僅提供了這個有用的詞彙,更提供了對治它表達的感受的有效策略——我們的本土文化覺察其威脅性,卻素無良方。當然,並非僅西方文化受厭離感的威脅。在悉達多的故事裡,面對王子的新生情緒,父王的回應代表著多數文化的應對方式: 他試圖說服王子,他的喜樂標準高不可及,同時試以婚姻關系與各樣感官極樂轉移其注意力。父王不僅替他安排了一樁理想婚姻,還為他蓋起宮殿,每季各居一處。不僅為他購置華服美飾,還使他的周圍娛樂不斷; 受到優待的僕役們極盡能事,奉承王子的一應興致。其策略簡單說,是令王子降低目標,從遠離絕對、遠非清淨的世俗生活中覓得快樂。如果年輕的王子活在今日,那位父王對付王兒的不滿情緒則另有其招——其中會包括心理療法與宗教咨詢——不過基本策略不變: 分散注意力,麻醉敏感度,使他安定下來,成為適應社會、有事生產的一員。

所幸的是,王子有著鷹眼獅心,未曾屈從此計; 更有幸的是,他出生的社會為他提供了尋找厭離感的解答與求證心靈真諦的機會。

在悉達多的故事裡,那個解答的初步象徵,正落在王子離宮出遊時遇見的第四人——叢林遊方者時的反應上。較之被他稱為“侷限多塵”的世俗生活,王子視這位行者的人生如天空般遼闊。他感到這條自由之道將令他有機會求解生死問題,同時過一種符合自己最高理想的生活,“如磨光的珠貝般純潔。”

這個時刻他感受的情緒,便稱為淨信(pasāda)。 如同厭離感,該詞也包含一組複雜的感受,通常解作“清明與安詳的信心”——這類心態使厭離感不至淪為絕望。在王子的故事裡,他對自己的困境有了清晰的了解,同時又對找到超越老、病、死的出路升起了信心。

早期佛教毫不諱言,困境就在於輪迴於生、老、死的毫無意義。其教導並不試圖否認這個事實,因此不要求我們欺騙自己,或者裝著視而不見。如一位導師所說,佛教對現實之苦的確認——並且鄭重其事地尊之為第一聖諦——是一件贈禮。它印證了我們對世事最敏感、最直接的體驗,而這種體驗是許多其它宗教傳統試圖否認的。

從那裡出發,早期佛教要求我們進一步提高敏感度,直到看見,造苦的真正原因不在那裡——不在外界社會,不在他人——而在這裡,在每個人內心的渴求。接著,它確認苦是可以止息的,輪迴是可以脫離的。同時它指出了解脫之道——藉由長養內心潛在的尊貴素質,直到止息渴求、趨向涅槃。因此,困境有一條人人得以實踐的解脫之道。

這條道之具有開放性,接受人們嚴格的審查與檢驗,也說明佛陀本人對於解決厭離感的難題何等有把握。對那些倦於受人勸解、拒絕否認引生厭離感的原初領悟的人來說,這也是真正的佛教最吸引他們的原因。

實際上,佛教不僅對解決厭離感的問題足有把握,也是少數幾個鼓勵從根本上長養此心的宗教之一。對於人生困境的解決之道要求如此專注的修持,只有具備了強烈的厭離感,才能夠確保行者不至鬆懈退步、回復舊習。故有此番教誡: 無分男女、在家出家,每日藉省思老病離死,長養厭離之感,下一步,藉由個人自身行動之力,將厭離升華為淨信。

對於厭離心強,有志於離開世俗糾葛、減少解脫道上的障礙者,佛教既提供了一套久經考驗的智慧體系,也提供了僧伽的安全網,這個機構使他們得以離開居家社會,基本生存條件無虞。對於離不開世俗關係者,佛教提供了一套居世而不受其染的生活方式,以布施、持戒與禪定,增強心智中趨向解脫的的尊貴品質。佛教僧俗(parisa)這兩個分支的緊密共生關系,保證了僧侶們免於成為邊緣人與厭世者,居士們得以繼續接觸保持其修行活力的根本價值。

因此,佛教的生命觀滋養厭離之心——即對輪迴於生老死的強烈的無謂感——並將之發展為淨信: 對涅槃之道的信心。那條道不僅包括了久經考驗的智慧指南,還包括了延續法脈的團體組織。這些都是我們個人與社會迫切需要的。在當前使佛教主流化的努力當中,我們應記得,佛教的力量來自於不隨波逐流,修證的傳統譬喻是跨越水流、到達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