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與他的啓示
佛陀與他的啓示 聯合國首次衛塞節慶祝典禮上的發言 2000年5月15日
[作者] 菩提尊者
[中譯] 良稹
The Buddha and His Message: Lecture on Vesak Day
by Ven. Bhikkhu Bodhi
United Nations,15 May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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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首先,我要表達自己參加本次聯合國慶典的愉快心情,衛塞節在國際上首獲承認,是一個吉祥的事件。我雖身著上座部佛教僧侶的袈裟,卻非是亞洲佛教徒; 我是紐約本地人,生長於布魯克林區。在人生的前二十年裡我對佛教一無所知,二十歲出頭時開始對佛學產生興趣,視其為有別於現代拜物主義的富有意義的另類選擇。之後的年月裡,我的興趣不斷遞增。完成西方哲學的研究課業之後,我在斯里蘭卡出家,成為一名佛教僧侶。我在斯里蘭卡度過了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歲月,能夠回到故土,在這個盛會上發言,我感到特別高興。
衛塞節是紀念佛陀誕生、覺悟與入滅的日子,根據傳統記載,這幾個日子都落在五月的滿月日。自公元前五世紀以來,佛陀始終是亞洲之光,作為一位精神導師,他的教化所照之處,西至喀布爾山谷、東傳日本、南及斯里蘭卡、北通西伯利亞的廣大疆域。在佛陀的卓越人格影響之下,產生了一個以崇高倫理與人道理想為指南的文明體系、一個富有活力的精神傳統,它使百萬人的生命,因親證人類的最高潛力而尊貴非凡。他的優美形象,曾經是文學、繪畫、雕塑、建築諸領域展現其輝煌藝術成就的中心主題。他的溫和而神秘的微笑,啟示著深邃的智慧,由此衍生出成卷成庫的文稿與論著。隨著當今全世界了解佛陀並受其吸引者愈來愈多,一個跟隨他的圈子在不斷擴大,已開始對西方文化產生影響。因此,聯合國每年專設一日,紀念這位具有偉大智慧與無限仁心的人、這位被多少個國家的千百萬人尊為宗師與導師的人,我認為是很合適的。
佛陀的誕生
衛塞節紀念的第一個事件,是佛陀的誕生。我在這部分談話裡,打算不僅從歷史角度,也從傳統佛教的角度回顧佛陀的誕生——藉以表明該事件對佛教徒自身的意義。我們以傳統佛教的眼光看待佛陀的誕生,必須首先考慮這個問題: “佛陀是什麼?” 眾所周知,“佛陀”這個詞非是一個姓名,而是一個尊稱,意思是“覺悟者”、“覺醒者”。這個尊稱被加諸於悉達多-喬達摩,一位於公元前五世紀在印度東北部生活與教化的印度聖人。從歷史角度看,喬達摩正是人稱佛教這個精神傳統的創始人。
然而,從古典佛教的傳統意義上看,“佛陀”一詞的內涵,較之一位歷史人物的頭銜要廣泛得多。這個詞所指的,不僅是生活在某個特定年代的一位宗教導師,而是指一類人、一類典範,在宇宙紀元中有過多次先例。正如“美國總統”的頭銜不僅指比爾-克林頓,也指任何就任美國總統的人,“佛陀”的頭銜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類“靈性職稱”,適用於一切達到佛陀境界的人。因此喬達摩佛,只是佛陀的精神承傳系列之中一位最近的成員,這些佛陀的生存年代,從幽暗的遠古,直趨無際的未來。
為了更清楚地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對佛教宇宙觀有所涉獵。佛陀教導說,宇宙並無可究的時間起點: 不存在原點,不存在創世紀的初端。在無始無初的紀元之間,有諸多宇宙在產生、發展、分解,接下來,新的宇宙系統依照同樣的生滅法則繼續。每一個宇宙由諸多的存在空間組成,在其中居住著很大程度上類似於我們自己的有情生靈。除了我們熟悉的人界與動物界之外,還存在著高於我們的諸層天界,那裡有天界的喜悅,同時也存在著低於我們的空間,即那些痛苦悲慘的黑暗域界。居住在種種域界的有情生靈們,以重複不斷的生命,度過一生又一生,這個過程稱為輪迴,意為“繼續漫遊”。這種毫無目的、一生又一生的漫遊,受我們自身的無明與執取所驅動,重生的特定形式取決於我們的業、善行惡行、以及身、語、意的願力。有一種客觀的道德準則主宰著這個過程,確保善行帶來愉快的來世,惡行帶來痛苦的來世。
在一切生存界裡,生命無常,同樣經受衰老、腐朽、與死亡。哪怕在天界,雖有長壽極樂,生命也非永恒。每一種生存終將結束,繼之以重生他處。因此仔細看來,一切輪迴生存都具缺陷,帶有不完美的特徵。它們不可能提供穩定、安全的喜樂與安寧,因此不能為苦的難題給出終極解答。
然而,在輪迴緣起的域界之外,還有一個喜悅與寧靜的完美域界或狀態,有著徹底的精神自由,這個狀態哪怕就在當下不完美的世界裡,也能實現。這個狀態稱為涅槃,指的是貪、瞋、癡之火的“熄滅”。並且,從輪迴的痛苦走向涅槃的喜樂,存在一條路,一條修持之路,把我們從無明、執取、與束縛的循環往復,帶到非緣起的寧靜與自由。
多少紀元以來,這條路已湮沒於世、久久無聞,因此涅槃之路不可探尋。然而時不時,世間有人,藉著獨自的努力與敏銳的智慧,找到已埋沒的解脫之道。找到這條道後,他一直走到底,徹底領悟了世界的真相。之後他回到人間,把這個真理傳給他人,讓這條通往至樂之路,再現人世。行使這個功能的人,便是一位佛陀。
因此佛陀不僅是一位自悟者,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位解悟者、一位世界的導師。他的作用,是在靈性的黑暗年代裡,重新發現業已湮沒的涅槃之路,達到圓滿的靈性自由,並向世界傳解這條路徑。他人也得以踏著他的足跡,證得解脫。佛陀並非唯一成就涅槃的人。所有那些跟隨他的足跡走到底的人,也達到了同樣的目標。這樣的人稱為阿羅漢,即“有價值者”,因為他們已滅盡一切無明與渴求。佛陀的獨特,在於重新發現了真相的終極原理——法,並且確立了一個“藥方”或者說精神遺產,把教導保存下來、傳給後代。只要這個教導還在,那些接觸教導者、走上正道者,便能按照佛陀的引導,達到目標、成就大善。
為了有資格成為佛陀、成為世界的導師,有志者必須經歷不可思議的漫長歲月與無數次重生,方成就預備過程。在這些前世裡,未來的佛陀稱為菩薩,即有志於徹底覺悟者。在每一世裡,菩薩必須以無私的善行與禪定努力,訓練自己成就佛陀的基本素質。根據輪迴的教導,我們出生時的心智非如白板一塊,而帶著宿世形成的一切品質與心性。因此,成就一位佛陀,需要徹底完善一切道德與靈性品質。這些品質稱為波羅蜜,即超世的美德或完美。不同的佛教傳統所列的完美品質略有不同。在上座部傳統中有十項: 布施、戒德、出離、智慧、精進、忍耐、誠實、決意、慈心、平等無偏。無數紀元裡,一世又一世、每世生命裡,菩薩必須多方培養這些崇高美德。
激勵著菩薩成就如此崇高波羅蜜的動機,乃是慈悲之願,他要把通往不滅與無上寂止的涅槃之道傳給世界。對眾生深陷苦網的無限慈悲之心,滋養著這個願望,也是菩薩在世世代代裡完善波羅蜜的動力。只有一切波羅蜜具達頂峰,他才有資格證得無上智慧,成為一位覺悟者。因此,佛陀的人格,代表著十項波羅蜜素質。如精雕細琢的寶石,他的人格體現著一切優秀品質的完美平衡。在他身上,這十項品質俱達頂峰、融為和諧的整體。
這便解釋了為什麼佛誕日對佛教徒具有如此深刻而喜悅的意義。佛陀的誕生不僅標誌著一位偉大聖賢與倫理導師的升起,而且標誌著一位未來世界導師的誕生。因此我們在衛塞節慶祝佛陀的誕生,是慶祝他經過無數世努力,圓滿成就一切波羅蜜,使他有能力把這條通往最高幸福與寧靜之道,傳授給世界。
求悟
我現在從古典佛學的高峰,下行到人類歷史的平原,簡單回顧佛陀的生平,直至他的證悟。這樣我得以簡要總結他的教導要點,側重特別與今日相關的部分。
首先我必須強調,佛陀出生時並非一位覺悟者。雖藉宿世努力,已具足覺悟資格,他首先必須經歷一段漫長而痛苦的奮爭,才得以親證真理。這位未來的佛陀出生於喜馬拉雅山腳附近、今為尼泊爾南部地區的釋迦小共和國,他的名字是悉達多-喬達摩。我們雖不了解佛陀生平的確切年代,許多學者相信他生活在公元前563 到前483; 也有少數學者認為他的生活年代要遲一個世紀左右。傳說中他是一位強大君王之子,實際上釋迦國是一個部落共和國,他的父親可能是長老資政院的首領。
作為王族青年,悉達多王子在優裕環境中長大。十六歲時娶了美麗的公主耶輸陀羅為妻,在首都迦毗羅衛過著舒適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王子卻越來越陷入沈思。困擾他的,卻是我們凡夫習以為常的,也就是那些有關人生目的與意義的迫切大事。人活著,只是為了享受感官娛樂、獲取財富地位、執掌權柄? 還是除了這些,另有一類超世的、更真實更有意義的追求? 二十九歲那年,在對生命的困苦現實作出深思熟慮之後,他得出結論,較之執掌王權的前途與世俗責任的召喚,尋求覺悟更為重要。於是,正當人生青壯年期,他削髮剃鬚,披上土黃色僧袍,開始了出家者的雲遊生涯,尋求從生、老、死的輪迴中解脫之道。
這位王族的苦行者,首先找到當時最著名的靈性導師求學。他掌握了他們的教導與修行傳統,但很快意識到,這些教導並不指向自己所求的目標。接著他走上自我折磨的極端苦行之路,幾近死亡。就在前途渺茫那一刻,他想到了覺悟的另一條出路,一條在適當照顧身體與繼續禪定、深入探索之間達成平衡的道路。他後來稱這條路為“中道”,因為它避免了耽於官感之樂與自我折磨這兩個極端。
經食物滋養、體力恢復之後,有一天他來到伽耶城附近、尼連河畔一處美麗的所在。他坐在一株樹(後稱菩提樹)下,發願不達目標決不起身。夜幕降臨,他進入越來越深的禪定層次。根據記載,他的心完全寂止,在入夜的第一個更次裡,回顧了自己的前世,一直追溯到多少紀元前; 在入夜的第二個更次裡,他獲得了“法眼”,看見無數生靈入滅,依各自業力走向重生; 在最後一個更次,他洞察了生存的至深真相,即現實的根本法則。黎明破曉,樹下坐著的已不再是一位尋求開悟的菩薩,而是一位佛陀、一位完全的覺悟者; 他已揭除了無明最微妙的面紗,就在此生證得涅槃(the Deathless)。根據佛教傳統,這個事件發生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五月衛塞月的滿月夜。這便是衛塞節紀念的第二件大事: 他的證悟。
新近覺悟的佛陀在這株菩提樹附近停留了數周,從各個角度思考自己發現的真理。之後,他朝這個世界凝望,看見仍深陷於無明泥沼的世人,受慈悲心所感,決定走出來教導解脫之法。其後數月之間,他的追隨者迅速增長,苦行者與居家者聽說有新的解脫之法,便來到覺悟者跟前請求歸依。佛陀每年,甚至在老年,始終在印度東北部的鄉村城鎮之間漫遊,耐心教化所有願意諦聽的人們。他建立了一個僧伽團體,繼續傳播他的訊息。這個團體至今活著,或許可與大雄教並稱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連續性機構。他也吸引了許多居家人,成為世尊與僧伽的敬信護持者。
佛陀教導的目的
佛陀的教導在印度東北部社會各界何以傳播如此之快,這個課題不僅具有歷史意義,對當前也有著相關性。因為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佛教正在對越來越多的人,無論東方西方,產生著強烈的吸引力。我相信佛教引人注目的成功與其在當代的吸引力,主要可從兩方面理解: 一個是教導的目的,另一個是教導的方法。
在目的方面,佛陀使他的教導內容直指人生的關鍵難題,也就是苦,而不依賴於典型宗教的神話與神秘感。他進一步保證說,追隨他的教導一直走到底的人,會在即時即地證得最高的喜樂與寧靜。除此之外其它一切問題,譬如神學教條、形而上學的細枝末節、以及崇拜儀軌,佛陀將其置於一邊,認為它們對目前的任務,即心從束縛與羈絆中解脫,並無關係。
法的這種實用特點,在佛陀總結的解脫道主要公式中很明確,這便是四聖諦。
- 生存為苦
- 苦來自執取
- 苦的消解來自去除執取
- 苦的止息有一條道路
佛陀不僅把苦與從苦中解脫,作為教導的焦點,而且在解決苦的方式上,表現出傑出的心理洞察力。他把苦的根源追溯至我們內心,首先找到欲望與執取,之後進一步找到無明,即對真相的原始無知。既然苦從我們自己的內心升起,那麼治療之道必須在內心實現,即棄絕雜染與迷幻、對現實獲得洞見。佛陀教導的起點,是未悟之心,緊攫於自身的疾病、憂慮、悲哀,而終點則是覺悟之心,喜悅、光明、自由。
為了從教導的起點與終點之間建立起橋梁,佛陀提出一條由八個因素組成的清晰、準確、可修之道。這當然是八正道。這條道起始於(1) 對於生存基本真理的正見。(2) 接受訓練的正確動機。接下來是三個道德因素: (3)正語,(4)正業,(5) 正命,再接下來,是有關禪定與心智培養的三個因素: (6) 正精進,(7) 正念,(8) 正定。當所有八因素達到成熟時,這位弟子會洞穿生存的真相、證得道果: 即圓滿的智慧與不可動搖的心解脫。
教導的法門
佛陀的教導方法,其特點與目的密切相關。最有吸引力的特點與其心理傾向有關,那就是強調依靠自己。對佛陀來說,解脫的關鍵在於心意的純淨與理解的正確,因此他反對依靠他人救贖的想法。佛陀並不自稱有神性,也不宣稱是救世主。反之,他稱自己是一位嚮導與老師,指明弟子必須行走的道路。
由於智慧或者說洞見是解脫的主要工具,佛陀始終要求弟子們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跟隨他,而不是不經質疑地盲從盲信。他邀請發問者以自己的邏輯與智力審查他的教導。佛法與教導是經驗性的,必須親證直悟,不是只信即成的口頭教條。一個人走上修行之路,他會經歷增長的喜樂與安寧,在沿著標記分明的路上進步時,這些覺受在擴大與加深。
原始佛教給人印象最深刻之處在於其晶體般的透明度。佛法開放而明晰、簡單而深刻。它把倫理的純淨與邏輯的嚴格相結合、把崇高的遠見與生活經驗的印證相結合。盡管對實相的徹底洞察有階段性,但是教導的初始原理,如果我們把它們視為思考的指南,是當即明顯易懂的。成功地掌握了每一步,自然引向更深層次的理解,最終達到至上真理的證悟與涅槃。
由於佛陀關心的是人類一切難題中最普遍的苦,他使自己的教導有普遍性,針對一切人類成員。他為古老的印度社會裡各階層人士: 婆羅門教士、王子、商販、農夫、甚至賤種姓者,開啟了解脫之門。作為這個普遍性的一部分,佛陀也把教化之門朝女性打開。正是法的普遍性,使之得以傳至印度地域之外,成為一門世界宗教。
有些學者把佛陀描繪成世外仙人,對世俗生活的困境根本無動於衷。然而,不帶偏見地讀一讀早期佛教經文,會看出這個觀點缺乏根據。佛陀不僅為僧尼們傳授了禪修之路,也為生活在世間的男女居家眾傳授了一套尊貴的理念。實際上,佛陀在印度宗教界之外的成功,一部分原因可歸結為他為居家弟子提供的新模式,即世人應毫不動搖地堅持佛法體現的價值觀,把它與繁忙的家庭生活與社會責任結合起來。
佛陀對居家人提出的道德準則由五戒組成,要求戒殺生、偷盜、不當性事、妄語、及使用醉品。心靈的內在素質在這些戒律的約束下,體現出倫理上積極的一面: 對一切生靈的慈愛與同情、與他人相處時的誠實、忠於婚姻誓言、言辭可信、心智清醒。除了個人戒德之外,佛陀還為家長與子女、夫與妻、雇主與雇工,列出了倫理準則,目的是倡導社會各階層奉行和諧、平靜、善意的準則。他還對君王們解說他們對民眾的職責。這些經文表明佛陀是一位敏銳的政治思想家,他深刻地理解只有掌權者把民眾福利置於私人利益之前,政府與經濟才能蓬勃發展。
入滅與後續
衛塞節紀念世尊生平的第三件大事是他的般涅槃,即逝世。佛陀最後時日的故事,在大般涅槃經中有著生動感人的詳述。佛陀傳法四十五年不怠,在八十歲時意識到即將辭世。臨終時他拒絕任命一位個人繼承者,而是告訴比丘們,在他死後,法是他們的指導。對那些悲痛難遏的弟子們,他重複了無情的真理: 無常主宰著一切緣起事物,包括覺者的肉身。他邀弟子對教導與正道發問,鼓勵他們為涅槃而精進修持。之後,他以徹底的平靜,安然進入了“不再有緣起的涅槃。”
佛陀入滅三個月後,五百名已覺悟的弟子在王舍城集會,將他的教導匯集流傳後世。這些經文的編集,為後代提供了教義的標準版本,作為指導的依據。佛陀入滅後的兩個世紀裡,他的教導繼續傳播,其影響大部分依局限於印度北部。接著在公元前三世紀,有一個事件改變了佛教的命運,使它開始成為世界性宗教。孔雀王朝的第三位君主阿育王,在經歷了一場導致千萬人死亡的血腥征戰之後,轉向佛教以平息良知的痛苦。他從佛法中獲得靈感,開始貫徹一套建立在公正、非暴力、非壓迫基礎上的社會政策,他把這個新政策的法誥鐫刻於石碑石柱,分置於全國各地。阿育王盡管篤信佛教,卻不把個人信仰強加於世人,而是提倡印度人共同擁戴的法的理念,即善行使生活幸福,死後有好的重生。
在阿育王的護持之下,眾比丘在首都集會,決定向整個印度次大陸及以外地區派遣佛教使者。這些使命當中於佛教後續歷史最有成果的,是由阿育王之子摩曬陀比丘率領前往斯里蘭卡的傳法使團,他的女兒僧伽密陀比丘尼隨後亦前往彼處。這對王室兒女給斯里蘭卡帶去的上座部佛教,盛行至今。
印度本土的佛教歷經三個階段的演變,形成了三種主要的歷史形式。第一階段,原始佛教朝各方傳播,教系分裂成十八個宗派,細節上各有差異。唯一保存下來的是上座部佛教,早期即在斯里蘭卡與東南亞其它地區埋下根系。相對地遠離印度次大陸那些影響佛教變更的因素,它在這裡得以生存發展。在今天,上座部佛教盛行於斯里蘭卡、緬甸、泰國、柬埔寨和寮國。
從公元前一世紀起,出現了一種新的佛教形式,提倡者自稱大乘佛教,表示有異於他們稱之為小乘的早期派系。大乘佛教者把菩薩的事業作了更多註解,並把成為菩薩當作佛教徒的普遍理想,對智慧提出了全新的解釋,也就是對一切現象的終極本質——空性(shunyata)的洞見。以大乘經文為靈感,龍樹、無著、世親、法稱等傑出的思想家提出了一些大膽的哲學體系。對於普通信眾,大乘經文講的是天界諸佛與菩薩對虔信者的救助。大乘佛教在其早期的公元一到六世紀傳到了中國,從那裡又傳至越南、朝鮮與日本。從這些土壤中,佛教孕育起新的派系,較之原始的印度形式,更適於遠東人的心理。這些派系之中最有名的是禪宗,它如今在西方廣為流傳。
在印度,大約公元八世紀,佛教在演變中產生了第三個歷史形式——金剛乘,以被稱為密乘(Tantras)的隱密經文為基礎。金剛乘佛教接受大乘佛教的教義,輔以幻術儀軌、神秘象徵、和複雜的喻伽修持,目的是為了加速覺悟的步伐。金剛乘佛教從北印度,傳至尼泊爾、西藏及其它喜馬拉雅山地國家,如今盛行於西藏佛教。
在佛教漫長的傳播歷史中,一個引人注目之處,在於它能完全以和平方式贏得所有信眾的擁護。佛教的傳播始終以師傳與榜樣形式進行,從不示以武力。佛法傳播的目的,從不在於贏得信眾,而在於向人們傳授一條獲得真正喜樂與寧靜的道路。無論哪個國家地區的人們,在接納了佛教之後,對他們來說,它不僅成為一門宗教,而且是一整套生活方式的源泉。以它為靈感,在哲學、文學、繪畫、和雕塑領域曾產生過傑出的作品,其價值不輸於任何其它文化的衍生品。它塑造了社會、政治、與教育機構形式,為統治者與民眾提供指南,影響著追隨者的生活道德、習慣、與禮節。從斯里蘭卡、到蒙古、日本,不同佛教的文化形式雖各有特點,它們都滲透著細微然而無可錯認的佛教的獨特風格。
佛教在印度消失後,許多世紀以來,佛教不同派系的信奉者幾乎完全隔離,相互間很少了解對方的存在。然而,自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不同傳統的佛教開始相互接觸,了解其共同的佛教特徵。如今在西方,佛教主要三乘的追隨者共存於同一地理區域,這是自印度佛教衰退後的首次現象。這個密切關係注定會產生融合,或許還會衍生不同於所有傳統形式的佛教新風格。西方的佛教依然年輕,難以作長遠預測,但我們可以肯定,佛法會在這裡久駐下去、與西方文化相互接觸,希望雙方從中得益。
佛陀的教導對當今世界的啟示
在談話的最後這個部分,我想簡略地討論佛陀的教導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意義。我們正站在一個新世紀、新千年的開端。我發現特別有意義的是,佛教對於諸學科,從哲學、心理學、到醫療學和生態學,均可提供有益的啟示與方法,卻不要求採用其資源者把佛教作為一門完整的宗教來接納。我在這裡打算把討論的重點,放在佛教原理在公共政策的應用上。
盡管人類在科學技術領域已取得巨大進步,多方面大幅度改進了生活條件,我們仍發現自己面臨全球性困難,即便下最大決心在現有體系中改良,也難以克服。這些難題包括: 地區性種族與宗教的爆發性緊張局勢; 核武器裝備繼續擴大; 對人權的藐視; 貧窮差距繼續加深; 毒品、婦女與兒童的國際性走私; 地球天然資源的衰竭; 環境的衰退。我們站在佛教立場上整體觀想這些問題時,感覺最突出的一點是,它們基本上均屬病態癥狀。外表多樣性之下,乃是同一根源的諸多表現,這是一種根深蒂固、汙染社會機體的精神癌症。這個共同根源或許可以簡要描述為,把狹隘、短期的個人利益(包括我們碰巧歸屬的那個社會或種群的利益),置於更大範圍人類集體的長期利益之上。不把人類內心的強烈欲望揭示出來,社會諸弊端便得不到充分解釋。太多情形下,是這些欲望驅動我們追求分裂而有限的目標,哪怕這些目標最終導致自我毀滅。
佛陀的教導為我們提供了兩個富有價值的工具,助我們脫離這個陷阱。一個是對人類苦難其心理源泉的冷靜分析; 另一個是籍心智訓練解決困難的明確道路。佛陀解釋說,人類生活無論在個人還是社會領域,苦難的隱秘根蒂在於三種心理因素,即貪、瞋、癡的不良之根。傳統佛教把三個因素解釋為個人痛苦的根蒂,不過把這個看法擴大開來,我們同樣可以把它們看成是社會、經濟、政治緊張的根蒂。貪欲的普遍化,使世界成為一個全球市場,人們退化為消費者、甚至商品; 我們星球的重要資源被人們無視子孫後代的福利,進行著掠奪。瞋恨的普遍化,使國家與種族的差異成為猜忌與敵意的醞釀地,暴力與復仇周而復始地爆發。癡迷的普遍化,使人們根據錯誤的觀念與政治理想,推出以貪與瞋為動機的政策,從而支持了這兩個不良因素。
面對當今世界如此普遍多樣的暴力與非正義,改變社會結構與政策當然是必須的,但只作這樣的改變,卻不足以走向真正和平與社會穩定的新紀元。站在佛教立場上,我會說,最重要的需求,是一種新的感知模式、一種大同覺知,使我們把他人看成基本上與己類同。這樣做也許有困難,我們必須學著脫離堅持自我利益的呼聲,上升到大同的視野,從那裡出發,把所有人的福利與個人福利看得一般重要。那就意味著,我們必須超越當前人們固守的個人與種族中心的態度,包容一種“世界中心倫理” (worldcentric ethic),把所有人的福利放在重要地位。
這樣一個以世界為中心的倫理應有三個指導方針,以制約那三種不良之根。
- 我們必須以全球性的布施、幫助、合作,克服剝削性的貪婪。
- 我們必須以仁慈、寬容、原宥的政策,替代仇恨與報復。
- 我們必須認識到,世界是一個相互依賴、相互交織的整體,任何地方的不負責行為,可能到處引起有害反應。這些取自於佛陀教導的方針,可以構成一個全球倫理核心,世上一切偉大的精神傳統均易於採納。
在全球倫理的具體條文背後,是我們在個人生活與社會政策上必須具備的一種心態。其主要代表為: 慈愛之心與同情之心。以慈愛之心,我們認識到,正如我們人人希望幸福和平地生活,一切眾生也都希望幸福和平地生活。以同情之心,我們意識到,正如我們人人不願有痛苦,一切眾生皆不願遭受痛苦。當我們如此理解這個人人共有的感受核心時,便會以期望人們待己的仁慈與關懷去對待他人。這個心態不僅必須應用於個人的人際關係上,而且必須應用於團體層次上。我們必須學會把其它團體,看成基本上類似於自己的團體,有權擁有我們希望自己所屬團體應得的同等利益。
這個世界中心倫理的主張,並非來自倫理理想主義或者一廂情願,而是建立在牢固的務實基礎上的。長期、擴張地追逐狹隘的個人利益,是在破壞我們真正的長遠利益,因為這樣的方針將造成社會瓦解與生態破壞,傷害我們自身的生存。把狹隘的個人利益置於公共利益之下,最終有利於我們真正的善益,後者極其有賴於社會和諧、經濟公平、與環境可續。
佛陀說,世上一切事物之中,影響善惡的最大力量來自於心。民族與國家之間的真正和平,來自於人心的和平與善意。這樣的和平僅藉物質進步、經濟發展、技術發明是不能贏得的,必須有道德與心智的培養。只有改進自身,我們方能使世界朝著和平與友好的方向改進,這就意味著,人類如果要在這個資源減縮的星球上和平相處,我們面臨的不可逃避的挑戰,在於理解與把握自身。
正是在這裡,佛陀的教導即便對那些尚未準備全面接受佛教的宗教信仰與教義者,也有著特殊的及時性。佛陀的教導把人類苦難的根源診斷為心理雜染,從而向我們指明了個人與團體矛盾之下隱藏的根源。藉著一條道德與心理訓練的實修之道,為我們指明了解決世界矛盾的有效方案——即培養自己的心智,正是這個地方,人人可以直接參與。無論持何種宗教信仰,佛陀的教導為我們大家提供了指導方針,在踏入新千年之際,致力於建造一個更和平、更友好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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